那桶红烧牛肉面被玄微子从一堆电线和高昂的外设中扒拉出来时，还冒着微弱的热气。他熟练地用塑料叉子搅和了几下，让酱料、脱水蔬菜粒和那根孤零零的火腿肠均匀分布在弯曲的面饼上，然后“呲溜”吸了一大口，咀嚼得津津有味。在这间弥漫着檀香、电子设备散热和泡面调味粉气味的诡异空间里，这位年轻的“观主”吃得浑然忘我，仿佛嘴里的是龙肝凤髓，而非三块五一桶的工业快餐。
朱革和孙勇也各自捧着一桶——是孙勇从玄微子墙角那个堆满了速食产品的“补给站”翻出来的。朱革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用叉子卷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味道很熟悉，是无数个加班深夜陪伴他的那种标准化咸鲜，此刻却味同嚼蜡。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还停留在玄微子刚才那番“印堂发黑、脑后反骨”的惊悚点评上，心神不宁。
玄微子似乎完全没在意两位客人的局促，他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操纵鼠标，切换着大屏幕上的窗口。游戏画面被最小化，取而代之的是几个不断滚动的社交媒体热榜页面。他的目光在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和光怪陆离的图片上快速扫过，速度快得惊人，像是在进行某种信息检索训练。
“啧，又一个立宠妻人设的翻车了，”他含糊不清地评论着，叉子指向热榜上一条某男星被爆出轨的新闻，“你看这声明微博发的，官话连篇，避重就轻，典型的‘唇不包齿，言不由衷’，门牙缝都快透出谎话的馊味儿了。”
朱革下意识地朝屏幕看去，只看到一张精心修饰过的公关照片和一段冠冕堂皇的文字，完全看不出什么“唇不包齿”。
玄微子又点开一个短视频，画面里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正在哭诉被闺蜜和男友双双背叛的经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玄微子看了十几秒，直接划走，撇了撇嘴：“眼带桃花，目色流荡，山根低陷却颧骨高耸，标准的‘招惹是非’兼‘掌控欲强’配置。她那个‘闺蜜’，估计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凑一块儿，属于是磁铁找铁屑，王八看绿豆。”
孙勇在一旁听得直乐，吸溜着面条含糊道：“老玄，你这嘴也太毒了，人家小姑娘够惨的了。”
“惨？”玄微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面相不会骗人，至少不会像她滤镜开得那么骗人。这剧情，八成是自导自演博流量，评论区那几个带头冲锋骂渣男的Id，点进去一看，小号，注册时间不超过三天。”
他说着，随手点开评论区，精准地指出了那几个账号，果然如他所言。孙勇凑过去一看，啧啧称奇：“我靠，神了啊！你这比平台反作弊系统还牛！”
“基本功而已。”玄微子语气平淡，又切换到一个财经博主的页面，博主正在侃侃而谈某个新兴产业的前景，“印堂红润？假的，打了光。眼神闪烁，语速过快，典型的‘虚火上扬，心气浮躁’，自己都没信自己说的话，估计是接了推广，正琢磨着怎么忽悠韭菜进场接盘呢。”
朱革默默地看着，听着。玄微子这种将玄之又玄的“相术”与最世俗、最喧嚣的互联网热点结合在一起的分析方式，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荒诞感，但荒诞之下，又隐隐透着一丝……令人信服的逻辑？仿佛他真的能从那些经过重重包装的数字影像背后，捕捉到一丝真实的人性轨迹。
“觉得离谱？”玄微子似乎察觉到朱革的沉默和困惑，头也不回地问，手指还在键盘上敲打着，似乎是在某个论坛快速回复着什么。
朱革老实地点点头：“有点……像是在听天书。” 他三十五年来建立的认知体系，主要是基于报表、KpI、房贷利率和育儿手册，对于这种隔着屏幕断人吉凶的本事，实在难以理解。
“觉得我在故弄玄虚？”玄微子终于转过椅子，面对朱革，手里还端着那桶见底的面汤。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
朱革没敢承认，但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玄微子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那笑容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绽开，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意味。“我问你，你们公司hR招聘，看不看简历？分析不分析面试者的微表情、肢体语言？”
“看。”朱革回答。这是基本操作。
“那你觉得，通过一个人的简历（过往经历）、言谈举止（当下状态）、甚至穿着打扮（外在表征），来推断他的能力、性格、是否适合岗位，这算不算一种‘相术’？”玄微子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面汤。
朱革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相术，说白了，”玄微子放下面桶，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就是一套老祖宗传下来的，基于大量经验观察和数据积累（虽然他们那时候不叫数据），总结出来的，关于‘人的外在表征与内在状态、未来趋势关联性’的模型。它不神秘，只是门槛高，容易学歪，更容易被江湖骗子拿来装神弄鬼。”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大脑：“我呢，无非是比普通人观察得更细一点，脑子里装的‘数据集’更杂一点，分析模型……更离谱一点。” 他特意加重了“离谱”两个字，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强调某种特质。
“那……游戏里呢？”孙勇忍不住插嘴，指着刚才最小化的游戏界面，“你刚才还说人家中单走位像喝了假酒，跟肝火旺有关系？”
“有啊。”玄微子一脸理所当然，“面相十二宫，‘疾厄宫’在印堂和山根之间，关联肝胆。肝火旺的人，容易急躁，决策缺乏耐心，在需要精密操作和大局观的游戏里，就表现为上头、冒进、走位失误。当然，这只是概率，不绝对。但结合他游戏Id里带的火星文和暴躁的发言记录，概率就大大提高了。”
朱革和孙勇面面相觑，感觉脑子有点不够用。这已经超出了“离谱”的范畴，快上升到“诡辩”的境界了。
“那……你看我，”孙勇来了兴致，把胖脸凑过去，“老玄，给我看看，我啥时候能发财？”
玄微子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鼻头有肉，心无毒，仓廪实（指鼻翼，主财库），但鼻孔略露，守不住财。地阁（下巴）还算圆厚，晚运不错。想发财？少在游戏里抽卡，少给颜值区主播刷火箭，比啥都强。”
孙勇被戳到痛处，讪讪地缩回脑袋，嘟囔道：“……妈的，这你也知道。”
玄微子不再理会他，目光重新落在朱革身上，那眼神又变得如同扫描仪一般。“怎么样，倒霉蛋，对我这套‘互联网大数据相术’，有点兴趣了没？”
朱革张了张嘴，心情复杂。他确实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和畏惧。这种被人一眼看穿底裤的感觉，实在谈不上愉快。而且，他一个坚信科学（至少是表面科学）的现代打工族，要去学习这种神神叨叨的东西？怎么想都觉得荒谬。
“我……我都三十五了，学这个……有什么用？”他涩声问道，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弱的期盼。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也渴望能找到一条摆脱眼前绝境的、哪怕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路径。
“有什么用？”玄微子像是听到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挑了挑眉，“能让你少吃点亏，少走点弯路，看人看事稍微透一点。不至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被老婆……呃，前妻，踹了还沉浸在自我怀疑里出不来。”
这话像一根针，再次精准地刺中了朱革的痛处，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玄微子仿佛没看见他的难堪，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却又咄咄逼人的语气说道：“你觉得你之前那套活法很成功？很‘有用’？结果呢？三十五岁，失业，被绿，差点跳楼。这说明你原来的认知体系、行为模式，出了大问题。换套思路，试试我这套‘离谱’的，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反正你已经躺在谷底了，怎么动都是向上爬。”
怎么动都是向上爬……
这句话，带着一种残酷的乐观，像一道微光，照进了朱革被绝望填满的内心。是啊，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孙勇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啊革子！死马当活马医呗！老玄这人虽然不着调，但本事是真有点邪乎！学两手，以后找工作时看看面试官面相，知道这公司靠不靠谱；相亲时看看姑娘手相，知道是不是捞女……多实用！”
朱革看着孙勇充满期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胖脸，又看向玄微子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想起了周莉决绝的话语，想起了女儿们天真无邪的笑容，想起了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站在天台边缘时那彻骨的冰冷……
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混合着巨大的迷茫和一丝微弱的好奇，最终压倒了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和疑虑。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干涩而紧绷：
“……我……该怎么做？”
玄微子对于他这个决定似乎毫不意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随手从桌上那堆杂物里摸出一个看起来像是Kindle但又明显经过改装的电子设备，扔给朱革。
“先把这周的热榜八卦，情感板块、社会新闻板块都刷一遍。不用细看，快速浏览，重点看评论区。”玄微子下达了第一个指令，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让下属去复印文件。
朱革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冰冷的设备，点亮屏幕，发现里面已经预装了好几个聚合新闻和社交媒体App，界面都被调整过，充斥着各种数据标签和筛选条件。
“看评论区？”朱革不明所以。
“嗯。”玄微子已经转回身，重新戴上了降噪耳机，游戏界面再次占据主屏幕，他的声音透过耳机闷闷地传来，“相人先相心，观面先观言。评论区是人性暴露最彻底的地方。愤怒、嫉妒、贪婪、虚荣、愚蠢、还有偶尔闪过的那么一丁点善意和理智……比任何面相教科书都生动。”
他顿了顿，游戏里传来激烈的技能音效，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语气却依旧平稳：“今天的功课，就是从这些乌烟瘴气的评论里，找出三个你认为‘面相’可能不错，和三个‘面相’可能极差的人，记下他们的Id和典型发言。明天告诉我理由。”
朱革捧着那个冰冷的电子设备，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充斥着戾气和负面情绪的各类评论，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精神上的垃圾填埋场。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已经重新投入虚拟战场的玄微子——那位宅道，正一边在游戏里“御剑飞行”，释放着酷炫的技能，一边还不忘切出屏幕瞥一眼最新的热搜排名。
这算哪门子修行？这算哪门子师父？
孙勇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老玄的教学方式，一向这么……清新脱俗。你就当玩个大型现实解谜游戏呗？”
朱革低下头，看着屏幕上一条条恶毒的、无脑的、矫饰的言论，感觉一阵阵反胃。这比他写过的任何一份枯燥报表都要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没有放下设备。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像玄微子说的，躺在谷底的人，怎么动都是向上爬。哪怕，是爬向一个更加离奇和未知的方向。
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泡面味和檀香味的、令人头晕的空气，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开始滑动屏幕，强迫自己进入那个光怪陆离、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诡异真相的网络世界。
在这个名为“白云互联网道观”的奇异空间里，在键盘敲击声、游戏音效和路由器低沉的嗡鸣声中，朱革的“潜龙勿用”之卷，以一种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正式翻开了第一页。
而他的第一个功课，不是背诵晦涩的口诀，不是打坐练气，而是——刷八卦，看评论。
这开局，确实离谱得有点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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