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戌时将至。
苏悦以“日间绣像耗费心神，需至城外别院静养两日”为由，向柳氏报备。柳氏虽疑心，但听闻是去苏家名下的一处偏僻别院，又正值苏悦风头正盛，不好明着阻拦，只得允了，照例暗中安排了眼线。
苏悦只带了春桃一人，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出了城。马车并未驶向别院，而是在城外绕行，利用夜色和熟悉路径，再次甩掉了尾巴，悄然驶向城南落霞坡。
落霞坡位于京城南郊，地势平缓，视野开阔。此时已是深冬，坡上荒草枯黄，覆着薄雪，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四周寂静无人，唯有寒风掠过枯草的呜咽声。
马车在坡下停住。苏悦吩咐春桃在原地等候，独自一人踏着积雪，缓缓走上坡顶。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将整个山坡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坡顶空无一人，只有一块巨大的、被风雪侵蚀得斑驳不堪的巨石，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地。
他还没来？
苏悦拢了拢身上的狐裘，站在巨石旁，极目远眺。京城的方向灯火依稀，与此处的荒凉形成鲜明对比。寒风刺骨，她体内灵泉内息自行运转，驱散着寒意，也让她的感官保持着高度警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戌时已过，慕容云澈却依旧不见踪影。
就在苏悦心中疑窦渐生，考虑是否离开之际——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自她身后传来。
苏悦倏然转身！
只见慕容云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于她身后丈许之外。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在月光下更显冷峻，仿佛与这清冷的夜色融为一体。那双深邃的眸子，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阁下邀约，却姗姗来迟。”苏悦压下心头瞬间的悸动，声音平静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慕容云澈并未解释，只是迈步走近，目光掠过她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最后落在她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上。
“月佩，用了吗？”他开门见山，声音依旧低沉清冷。
苏悦心中微凛，他果然是为了月佩而来。“用了。多谢阁下厚赠，此物……确非凡品。”
“能沟通，能提纯，更能助你凝神静气，锤炼精神。”慕容云澈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你近日以神摄魂的小把戏，便是藉此之功。”
他竟然知道？！苏悦瞳孔微缩，她自认做得极其隐秘，连近身的春桃小梅都未察觉异常，他远在王府，如何得知？！
似是看穿了她的惊疑，慕容云澈淡淡道：“精神之力，初时微弱，然运用之时，自有涟漪。心思诡谲、心志不坚者，易受其扰。苏清瑶近日癫狂失态，非你之过，乃其自取。”
他的话，既点明了他知晓此事，又隐约划清了界限，暗示苏清瑶的崩溃主因在于自身。
苏悦沉默片刻，问道：“阁下赠佩，又约我至此，究竟意欲何为？”
慕容云澈没有立刻回答，他抬头望向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他冷硬的侧脸上，竟柔和了几分线条。
“你可知，这月佩为何与你气息相合？”他反问。
苏悦心中一动，这正是她最大的疑惑。“愿闻其详。”
“此佩材质，名为‘月魂石’，传闻乃月华精粹坠入极寒冰魄中，历经万年蕴养而成。其性至阴至纯，最能滋养神魂，沟通灵韵。”慕容云澈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悦身上，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而你身上，有一股与之同源，却更为鲜活、更具生机的力量。”
他果然看出了灵泉的存在！苏悦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
“阁下是说……我的绣技所带来的‘灵韵’？”她试图模糊焦点。
慕容云澈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是，亦不是。”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股淡淡的、带着冷冽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苏悦，”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清晰，“你不是苏怜月。”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悦耳边！她猛地抬头，撞入他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寒眸之中！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不是原来的苏怜月？！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震惊让她一时失语，脑中一片空白。
“不必惊慌。”慕容云澈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语气依旧平淡，“世间奇缘异数，非止一端。你是谁，从何而来，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不重要？那他为何要点破？
“重要的是，”他继续道，目光如炬，“你身赋异禀，心性坚韧，更难得的是，尚未被这京城的污泥彻底染黑。这月佩，予你，是机缘，亦是考验。”
“考验？”苏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词。
“掌控力量，而非被力量掌控。”慕容云澈的声音带着一丝警示，“神针摄魂，初窥门径便已显威能。然精神之力，双刃之剑，用之正则益，用之邪则反噬其身。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步了某些人的后尘。”
他意指苏清瑶？还是另有其人？
“阁下今日之言，苏悦铭记于心。”苏悦深吸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只是，阁下屡次相助，又赠此重宝，苏悦无功不受禄，心中难安。不知阁下，所欲为何？”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慕容云澈位高权重，心思深沉，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有趣”的庶女投入如此多的关注。
慕容云澈凝视着她，月光下，少女的眸子清亮而坚定，带着不屈的韧劲，与这京中那些或娇柔或工于心计的贵女截然不同。
“我所欲……”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或许，是看看你这颗意外落入棋盘的棋子，最终能将这潭死水，搅动到何种地步。”
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耳垂，带来一阵战栗。
“亦或许，”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是想看看，你这轮异世之月，能否照亮本王这片……孤寒的夜空。”
话音落下，他不待苏悦反应，已直起身，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那近乎耳语的、带着一丝暧昧与试探的话语，从未出现过。
“宫中近日或有风波，与你无关，亦可能有关。谨慎行事，保全自身。”他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提醒，身影一晃，便已融入月色之中，消失不见，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
坡顶之上，再次只剩下苏悦一人，以及那块沉默的巨石。
寒风依旧，她却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他方才那低沉的气息。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看看她这颗棋子能搅动多大风云？还是……看看她能否照亮他的夜空？
苏悦站在原地，望着慕容云澈消失的方向，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这位靖王殿下，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难测。
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从单纯的利用与试探，开始滑向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也或许……更加引人入胜的方向。
月华清冷，落霞坡上一片寂寥。
而苏悦知道，从今夜起，她脚下的路，将与那位孤高的靖王，产生更加深刻的交集。
福兮？祸兮？
唯有前行，方能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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