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了。连库房里漂浮的尘埃都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停滞在光柱之中,不再有半分晃动。嫪十七能清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蒙尘的破鼓在垂死挣扎,每一次跳动都震得他耳膜发疼,连带着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作颤。
项羽。真的是项羽。那个史册中力能扛鼎、率江东子弟横扫天下,最终却在咸阳城头点燃熊熊烈火,将阿房宫付之一炬的西楚霸王,此刻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他那样年轻,周身的锐利像未经打磨却已自带锋芒的绝世凶兵,每一寸肌理都透着桀骜,连呼吸间都带着一股碾压一切的气势,锋芒毕露得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嫪十七的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上下齿轻轻碰撞,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拒绝?他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就被一股更深的恐惧掐灭 ——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一个 “不” 字,下一秒就会被这只未来能在巨鹿之战中破釜沉舟、以少胜多的战神,像捏碎一只蝼蚁般捏碎喉咙。答应?可答应就等于亲手跳上一条早已注定驶向深渊烈焰的战车,史书上明明白白记载着这条路的终点:乌江之畔,霸王别姬,自刎身亡。无论选哪条路,似乎都是死局。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蜿蜒过苍白的脸颊,滴进粗糙的衣领里,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那凉意顺着脊背爬上去,与心底的寒意交织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项羽似乎很满意他这副吓破胆的模样,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他并不催促,只是用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着嫪十七,目光从他攥紧袖口的手,扫到他泛白的唇色,再落到他不停颤抖的膝盖上,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却又待价而沽的工具。
“看来先生认得我?” 项羽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像带着天然的威压,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嫪十七的心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也好,省却许多口舌。”
他踱了一步,黑色的靴子踩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踩在嫪十七紧绷的神经上。“昨日观星,可是看出了什么?‘秦,将亡’…… 呵呵,好大的胆子,也好准的眼光。”
嫪十七浑身一颤,像被一道惊雷劈中。他果然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自己在矮几上划下的字,连自己前夜在庭院里观星的举动都看在了眼里!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贴在背上,黏腻而冰凉。
“不必否认。” 项羽又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嫪十七完全笼罩在阴影里,连透进窗户的阳光都被他挡去大半,“我项家世代为楚将,对星象巫祝之事虽不精通,却也略知一二。昨夜荧惑守心,凶煞之气直冲天际,寻常人或许只觉得心绪不宁,夜里睡不安稳,但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嫪十七,“你当时站在庭院里,望着星空的样子,可不仅仅是心绪不宁。”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几乎要触碰到嫪十七仍在隐隐作痛的胸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你这里,感觉到了,对不对?帝国的死气,像潮水一样,快要将整个咸阳都淹没了。”
嫪十七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震落了书架顶层的一片灰尘,簌簌地落在他的肩头。他无法否认,项羽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他的皮囊,直抵灵魂最深处,将他藏在心底的秘密扒得一干二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徒劳地挣扎,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我只是…… 只是官寺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哪懂什么星象,什么死气……”
“微不足道?” 项羽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毫无暖意,反而像寒冬里的风,刮得人皮肤发疼,“一个能窥破天机、预知王朝兴衰的小吏?暴秦无道,赋税苛重,徭役繁多,天下百姓苦之久矣!如今天命已显,荧惑示警,正是英雄奋起、诛灭暴秦之时!我项羽既承天之命,自当率江东健儿,踏破咸阳,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句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热和自信,眼神灼灼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率领大军攻入咸阳、踏破秦宫的那一刻,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让整个库房都似在微微震颤。
“你需要我…… 做什么?” 嫪十七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完全不像他自己的。他妥协了,在项羽绝对的强势和死亡的威胁面前,那点想要在乱世中苟活的侥幸心理,脆弱得不堪一击。
项羽满意地收敛了外放的气势,周身的压迫感稍稍减弱,但眼中的锐光丝毫未减。“现在?活着。闭上你的嘴,睁大你的眼睛,继续做你的小吏,不要让任何人看出异常。”
“什么?” 嫪十七愣住了,他以为项羽会立刻让他做些危险的事,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安排。
“云阳狱虽小,却是关中通往关东的要道,往来囚犯、官吏众多,是消息往来之地。” 项羽解释道,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低沉,“我要你留在这里,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替我留意一切异常。官府传递的文书、押送囚犯时的对话、往来人员的动向…… 尤其是,任何与赵高、与咸阳宫、与各地戍卒调动相关的消息,都要记在心里。” 他看着嫪十七,眼神笃定,“你能窥破天机,自然也能分辨出哪些消息是有用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不过指甲盖大小、毫不起眼的灰黑色陶片,陶片边缘粗糙,上面似乎刻着一个极浅的、难以辨认的 “项” 字符号。“若有急事,或是得到重要消息,就将此物置于西城门外第三棵老槐树的树洞内。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嫪十七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陶片的瞬间,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那陶片虽小,却重逾千斤,仿佛攥着的不是一枚陶片,而是自己的性命。
“记住,” 项羽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语气冰冷而严肃,“你我现在是同舟之人。这船若翻了,你我都将沉入水底,无人能幸免。好自为之。”
说完,他竟不再多看嫪十七一眼,转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很快便融入书架后的阴影里,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库房里出现过。
只留下嫪十七一人,背靠着冰冷的书架,缓缓滑坐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手中死死攥着那枚夺命的陶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连牙齿都在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库房里的尘埃又开始缓缓漂浮,可那寂静,却比之前更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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