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哈尔滨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已是四月,夜里依旧刮着带冰碴子的风,像钝刀子割肉。南岗区那座废弃的圣尼古拉教堂,像个被遗弃的巨人骨架,黑黢黢地耸立在夜色里,彩绘玻璃早就碎了个干净,只剩下空洞的窗框,瞪着这座沉睡的城市。
周瑾瑜靠在教堂冰冷的廊柱阴影里,整个人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色呢子大衣,领子竖着,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没什么温度,比这哈尔滨的春夜还冷。他在等人。
他不需要看怀表,心里自有一架精准的钟。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三分钟。他的右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握着一把勃朗宁m1900,俗称“枪牌撸子”的玩意儿。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让他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空气里有股子霉味,混杂着积雪将化未化的潮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圣像油漆剥落的味道。很淡了,但还在。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吠叫,或者日伪巡逻队皮靴踏过结冰路面的单调声响,更衬得这教堂内部死一样的寂静。
是的他听见了。
极轻微的,鞋底踩在碎砾石上的声音。不是皮靴,是软底的布鞋,刻意放轻了,但在绝对的寂静里,依旧清晰得像鼓点。
来了。
周瑾瑜的身体没有动,只有插在口袋里的手指,无声地调整了一下握枪的姿势。
一个黑影,佝偻着,从教堂侧门闪了进来。他走得很慢,很警惕,不时停下来四下张望。月光偶尔从穹顶的破洞漏下来一点,照亮他半边脸——四十多岁年纪,面容憔悴,眼袋很深,正是“老枪”,他曾经的上级,也是他今晚要处决的目标。
“老枪”走到教堂中央,那片原本是唱诗班站立的空地,停住了。他压低声音,带着急切:“‘钟表匠’?你到了吗?”
周瑾瑜从廊柱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脚步无声。“老枪”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来。
“你可算来了!东西我带到了,最新的城防兵力调动纪要,我好不容易才……”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
周瑾瑜没接。他只是看着“老枪”,目光平静得可怕。
“老枪”举着油纸包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急切慢慢凝固,然后像瓷器一样,一点点裂开,露出底下的惊惧。“钟表匠……你……你什么意思?”
“三天前,西大街福源杂货铺,”“钟表匠”周瑾瑜开口了,声音不高,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进去买了包烟,在里面待了七分钟。和你接头的是特高课外围侦缉队的人,代号‘黑三’。”
“老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跟踪我?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是……那是他们逼我的!他们抓了我老婆孩子!”
周瑾瑜依旧面无表情:“你老婆孩子,上个月就被组织上秘密转移到冀中根据地了。这件事,是我亲自安排的。”
一句话,却像最后的判决。
“老枪”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手里的油纸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知道,任何辩解都没有意义了。他看着周瑾瑜,这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最出色的下属,此刻像一座冰山,散发着致命的寒气。
“呵……呵呵……” “老枪”突然低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带着绝望的癫狂,“好,好得很……‘钟表匠’,你够狠。”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周瑾瑜:“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就我一个?我告诉你……影子……影子不止一个……”
“影子?”周瑾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对!影子!” “老枪”的声音变得急促而诡异,像是在透露一个惊天秘密,又像是在施加最后的诅咒,“就在我们中间!看着我们……你永远不知道是谁……周瑾瑜,你也会和我一样!你迟早……”
他的话没能说完。
周瑾瑜口袋里的勃朗宁响了。
“噗——”
一声沉闷的、被刻意压抑了的枪响。装了消音器的枪口在他大衣口袋里冒出一缕微不可查的青烟。
“老枪”的身体猛地一震,后续的话语全部哽在喉咙里。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迅速洇开的那片深色痕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地面上。扬起的灰尘在稀薄的月光里缓缓飞舞。
周瑾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那具躯体最后的抽搐声归于沉寂。
过了大概一分钟,也许更久。他才缓缓走上前,蹲下身,伸手探了探“老枪”的颈动脉。确认死亡。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只虫子。但当他准备起身时,目光扫过“老枪”摊开的手,动作微微一顿。
“老枪”的右手,在最后时刻,无意识地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划拉出了一个模糊的、未完成的图案。像是一只……长了翅膀的东西?看不真切。
周瑾瑜移开目光,开始冷静地清理现场。他捡起那个掉落的油纸包,看也没看,揣进自己怀里。然后,他从“老枪”僵硬的手指上,褪下那块熟悉的、外壳已经磨得发亮的旧怀表。这是“老枪”从不离身的东西,也是他们之间确认身份的信物之一。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表壳时,周瑾瑜的动作有极其短暂的凝滞。
他记得,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在另一处安全屋,“老枪”将这块表递给他,咧着嘴笑:“小子,好好干,以后这摊子,还得靠你挑起来。” 那时,“老枪”的眼睛里,有光,有信任,有对未来的期盼。
而现在……
周瑾瑜用力抿紧了唇,将那块还带着死者体温的怀表,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眼中,那无人察觉的痛楚,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丝涟漪,便迅速沉没,重新归于冰冷的黑暗。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逐渐僵硬的尸体,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融入教堂深沉的阴影里,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动着地上的灰尘,慢慢覆盖了那个未完成的图案,也覆盖了“老枪”最后的话语。
只有那句话,像诅咒,又像预言,萦绕在冰冷的空气中,挥之不去——
“影子……不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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