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在高度紧绷的节奏中滑过。每天天不亮,顾婉茹就自动醒来,开始和周瑾瑜进行近乎严苛的训练。从“今儿个”“晌午”到更复杂的本地俚语,从模仿邻居主妇挎菜篮的姿势到应对各种突发“拜访”的模拟对话。
她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口音里的南洋味儿越来越淡,偶尔急了眼冒出一两句,甚至能带出点地道的东北腔。做家务的动作也不再是纯粹的笨拙,而是带着一种普通小媳妇特有的、介于生疏和熟练之间的自然感。她甚至开始留意楼下杂货铺的物价波动,记得哪天的豆腐便宜一个铜板,记得粮店新来的伙计有点结巴。
周瑾瑜依旧是那副样子,冷静,挑剔,吝啬言辞。一个眼神不到位,一个音节不标准,都会换来他毫不留情的指正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顾婉茹不再觉得这是针对她的刁难,她明白,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任何一个细微的破绽都可能万劫不复。她沉默地接受,拼命地吸收,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汲取着生存所需的一切水分。
这天下午,周瑾瑜照例去了警察厅。顾婉茹独自在家,刚把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进来,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间,他很少回来。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鬓角并不凌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面部表情,准备迎接可能是新一轮的“突击检查”。
门开了,周瑾瑜走了进来,身上带着外面清冷空气的味道。他脸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手里除了常拿的公文包,还多了一个小巧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方盒子。
顾婉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盒子上。那包装纸很干净,棱角分明,不像街边随便买的粗劣东西。
周瑾瑜没说话,换了鞋,把公文包放在惯常的位置,然后拿着那个小盒子走到饭桌旁,随手放在了桌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给你的。”他声音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顾婉茹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嗯。”周瑾瑜已经转身去倒水,背对着她,“打开看看。”
顾婉茹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她走到桌边,手指有些迟疑地触碰那光滑的牛皮纸。这太不寻常了。任务之外,周瑾瑜从未给过她任何东西,甚至连多余的一句话都吝啬。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细绳,剥开包装纸。里面是一个更精致的硬纸盒,盒子上印着繁复的花体外文和一个小小的、优雅的图案。她打开盒盖。
一股清雅馥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点茉莉和檀木混合的味道,高级而不浓烈。
盒子里,静静躺着一块乳白色的香皂,质地细腻温润,上面压印着同样繁复的浮雕花纹。在如今物资匮乏、连最普通的硫磺皂都要算计着用的年月,这样一块来自法国的香皂,简直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顾婉茹彻底呆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香皂光滑冰凉的表面。她抬头,看向正在喝水的周瑾瑜,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是?”
“香皂。法国货。”周瑾瑜放下水杯,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对面安德烈耶夫家的太太,还有楼下几个有点家底的,都用这个。你偶尔用用,身上带点似有若无的香味,更符合我们想营造的、略有家底又不太张扬的形象。”
他顿了顿,补充道:“细节决定成败。气味,也是细节的一种。”
原来……还是为了任务。
顾婉茹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不切实际的涟漪瞬间平复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是丁,他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送她礼物。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伪装。
但……即便是为了任务,他注意到了这种细节,并且弄来了这块昂贵的香皂……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块精致的香皂,那优雅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这和她现在用的那种带着刺鼻碱味的土黄色肥皂,简直是云泥之别。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接触过这样精致、这样带着“旧日”气息的东西了。一瞬间,那些属于“顾婉茹”的、关于南洋家中梳妆台上瓶瓶罐罐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带着一丝酸楚,更多的却是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她把香皂放回盒子,盖好,动作轻柔。
“不用。”周瑾瑜已经拿起报纸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目光落在报纸上,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收好,别太招摇。”
“我知道。”顾婉茹拿着盒子,转身走向卧室,准备把它收进衣柜里。走了两步,她忽然停下,没有回头,轻声问了一句,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
“这个……很贵吧?你的薪水……”
周瑾瑜翻动报纸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有渠道,没花钱。”
没花钱?顾婉茹心里一动。什么渠道?是组织的特殊经费?还是……他用别的方式弄来的?她不敢细想。在这个位置,很多事情的来路都不能深究。
她把香皂盒子仔细地放进衣柜角落,用几件旧衣服盖好。关上柜门的那一刻,她似乎还能闻到那清雅的香气萦绕在指尖。
晚上,顾婉茹用热水洗漱时,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拿出了那块法国香皂。她只敢用指甲轻轻刮了一点点下来,在手心里搓出细腻丰富的泡沫。那香气在热水的蒸腾下,变得更加柔和贴肤,仿佛不是外在的添加,而是她自己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静的年轻女子,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这香气是属于“顾婉茹”,还是属于“林秀云”。
躺在冰冷的床上,被窝里似乎也沾染了那若有若无的淡香。她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模糊的天花板。周瑾瑜今晚依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两人之间隔着薄薄的一堵墙,和比墙更厚的、由身份、任务和猜疑构筑的隔阂。
但这一刻,顾婉茹心里那片因为恐惧和责任而冰封的湖面,似乎被这块突如其来的香皂,砸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那裂痕里,透出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一种确认,确认他们至少在“活下去”和“完成任务”这两件事上,是绝对的同谋;一种感知,感知到那个冰冷如机器的男人,或许并非完全的铁板一块。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一丝清香的枕头里。
这块香皂,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一个信号。一个告诉她,她的努力和转变,他看在眼里;一个提醒她,他们的伪装需要渗透到每一个毛孔,包括气味;或许……也隐晦地承认了,维持“林秀云”这个人设,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持续的消耗和牺牲。
窗外,哈尔滨的夜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汽笛,拉长了调子,像是在提醒着这座城市的孤寂与危险。
(第二十三章 完)
【下一章预告:平静被意外打破,一位不速之客深夜到访,带来了一个真假难辨的紧急消息,将两人卷入新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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