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杨岚那碗热辣滚烫的红糖姜水,又捂着厚被子发了一身透汗,折磨了方俊一整夜的高烧,总算是奇迹般地退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他虽然还感觉身体有些发虚,但精神头,却已经恢复了大半。
窗外,雨过天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房间,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都照得粒粒分明,金光闪闪。一场秋雨过后,整个军区大院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带着一股子好闻的草木味道。
方俊推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凉意和生机的空气,感觉自己那因为高烧而变得混沌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颓下去了。无论是工作上,还是……情感上。
他拿起桌上那本被他翻了无数遍的、杨岚送来的手稿,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牛皮纸封面。
昨天,他病得稀里糊涂,很多事情来不及细想。可现在,当他冷静下来,回想起杨岚端着姜水,半蹲在他床边,小心翼翼地吹着勺子的情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再次涌上了心头。
那是一种混杂着温暖、感动、愧疚,以及……更深层次的、让他不敢去触碰的慌乱。
他欠她的,太多了。
多到,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谢谢”,就能偿还的了。
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梆梆梆。”
这一次,不等他开口,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是吴志刚参谋。
他手里,还提着两个网兜。一个里面装着几个黄澄澄的苹果,另一个,则是一罐在当时看来颇为金贵的麦乳精。
“方俊同志,身体好些了吧?”
吴志刚脸上,带着那种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属于机关干部的和煦微笑,走进了房间。他很自然地将网兜放在方俊的桌上,那动作像极了地方干部,去医院探望生病的“先进模范”。
“好,好多了。谢谢吴参谋关心!”方俊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从床上站起来。
“哎,别客气,快坐下。”吴志刚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他拉过一把椅子,就在方俊的床边坐了下来,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房间里扫了一圈。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只放在床头柜上,还没来得及清洗的、印着“医大”字样的搪瓷缸上时,他那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眸子,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昨天听医务室的同志说,你这是急性风寒感冒,加上劳累过度,身体底子都亏空了。”吴志刚的语气,充满了上级对下属的关怀,“这可不行啊。首长对你寄予厚望,这项工作,政治意义重大,容不得半点闪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得把它当成一项政治任务来看待!”
“是,吴参谋,是我太大意了。”方俊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嗯,知道就好。”吴志刚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用手帕仔细地擦了擦,递给方俊。
“方俊同志啊,”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像拉家常一样,随意了起来,“你来军区,也有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还好。首长和同志们,都很照顾我。”
“那就好。”吴志刚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他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道,“军区大院,跟你们野战部队,不太一样。这里看着风平浪静,但水面下的规矩,比战场上的纪律,还要多,还要复杂。”
方俊的心,猛地一紧!他判断,有什么重要的话,要来了。
“就拿二号楼来说吧。”吴志刚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像是在分享什么秘密,“那里,住着的是咱们军区的‘宝贝’,是真正的革命元勋。能进去工作,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但是,信任,也意味着责任。那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牵动着很多人的神经。”
他看着方俊,眼神,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方俊同志,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经历过生死的战斗英雄。我相信,你应该明白,我们作为下属,首要的职责,就是为首长分忧,而不是……给首长,添麻烦。”
“特别是……”吴志刚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开始朝最核心的部位切去,“……首长家里的私事。”
他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床头柜上那个来自“医大”的搪瓷缸。
“杨岚同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是首长的心头肉。她性子单纯,善良,没什么心眼,容易同情你们这些从前线下来的英雄。但是,同情,终究只是同情。”
“提醒你一下,部队是有纪律的,战士不能与当地女孩谈恋爱。这点我想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有些门槛,不是靠一腔热血,或者一点战功,就能迈过去的。组织上,对干部的培养和使用,有组织的原则和考量。个人的前途,尤其是一个像你这样,被首长和组织都看好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的前途,更不能因为一些……不必要的个人情绪,而受到影响,你说对不对?”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句句,都站在“组织”和“为你着想”的高度。
既像是一个苦口婆心的前辈,在提点一个不谙世事的后辈。
又像是一个掌控着游戏规则的男人,在向另一个刚刚踏入他领地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情敌”,发出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警告!
方俊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吴志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圈一圈缠上来的、冰冷的蛛丝,将他包裹得越来越紧,让他动弹不得,无法呼吸。
他能说什么?
承认自己对杨岚有好感?那无异于承认了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野心,承认了自己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否认?那又该如何解释杨岚对他的那些超乎寻常的关心?又如何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真实的悸动?
“……我明白。谢谢吴参谋的教诲。”
最终,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苍白而又无力的话。
吴志刚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的脸,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满意地站起身,拍了拍方俊的肩膀,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和煦起来。
“明白就好。你是个好苗子,别让我,也别让首长失望。”
“好了,你好好休息。今天,就不要去二号楼了。我跟首长说,你还需要再观察一天。”
说完,他不再多留,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
可那股子混杂着官腔和警告的冰冷气息,却久久地盘旋在房间里挥之不去。
方俊颓然地倒回了床上。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只觉得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比发高烧还要折磨人的酷刑。
吴志刚说得对。
他和杨岚之间的那道鸿沟,不仅仅是家庭和地位。
更拉着一条高压红线,战士是不允许与当地女孩谈恋爱的,这是部队铁的纪律。
而他,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拿什么,去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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