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吴志刚失眠了。
这是他进入军区机关工作以来，极为罕见的一次。
他躺在自己那间比方俊的招待所房间宽敞、明亮得多的单身干部宿舍里，翻来覆去，脑海里，却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在方俊身后窥见的那一幕——方俊伏在桌前，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在一张小小的稿纸上，纵横捭阖，“模拟”着那场早已尘埃落定的、共和国历史上最宏大的战役。
那股子旁若无人的专注，那种挣脱了所有模式化束缚的、才华横溢的“疯魔”，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吴志刚一直以来那颗自视甚高的、波澜不惊的心。
他一直认为，自己与方俊，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自己，是学院派，是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走的每一步，都精准、稳健，符合组织的期待。虽然缺乏惊喜，但胜在永远不会犯错。
而方俊，是野战派，是规则的破坏者和挑战者。他身上，充满了草根的野性、搏命的勇气，和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邪气”。这种人，在战场上，或许能成为一鸣惊人的英雄。可一旦进入机关这个讲究论资排辈、循规蹈矩的体系里，就注定会处处碰壁，最终被磨平棱角，泯然众人。
他对方俊，一直抱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复杂的审视。既有对战斗英雄的程序化尊重，也有一种对“野路子”出身的、不易察觉的轻视。
他承认方俊的勇气，但他从未，将对方的“才华”，放在与自己同一个水平线上进行比较。
可现在，那张小小的稿纸，却像一面无情的镜子，照出了他自己思想的僵化，和认知的浅薄。
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整理”历史，将已有的资料，用最稳妥、最符合上级口味的方式，重新排列组合。
而方俊，却是在“解构”和“重塑”历史！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想像力和哲学思辨的视角，赋予了那段冰冷的历史，全新的生命力和灵魂！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文笔好坏”的区别了。
这，是“匠人”与“艺术家”之间，那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嫉妒，像冰冷的毒蛇，悄然地缠上了吴参谋的心脏。
他知道，如果放任这个年轻人，继续以这样一种令人惊艳的方式，绽放光芒，那他将永远无法获得杨岚的心。
……
几天后的一早，方俊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两只通红的兔子眼，将熬了一夜整理好的、关于淮海战役的全新大纲，连同那张意义非凡的“手稿”一起，装进文件袋，交给了吴志刚。
出乎他意料的是，吴志刚接过文件袋，只是瞟了一眼，脸上，非但没有表扬，反而露出了一种异常严肃，甚至可以说是严厉的表情。
“方俊同志，你跟我来办公室一下。”
方俊的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在吴志刚那间一尘不染的办公室里，他将方俊那份熬了大半宿心血的稿件，从文件袋里拿了出来，草草地瞟了几眼，随之轻轻地放在了桌角。
“方俊同志，”吴志刚的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审问般的压迫姿态，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冰冷的光，“这段时间，你的工作态度，我是认可的。很刻苦，也很努力。但是……我似乎也要提醒你一句，我们是在为老首长，撰写一部真实、严谨、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个人回忆录。而不是……让你在这里，天马行空地写一本哗众取宠的……小说。”
“小说？”方俊彻底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吴志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峻的、带着几分嘲讽的弧度。他拿起那张稿纸，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捏着，像是在展示一件荒唐可笑的罪证。
“把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伟大战略决战，比作一盘……围棋？方俊同志，你不觉得，这种比喻，既轻率，又幼稚，而且……充满了个人英雄主义的、不健康的情绪吗？”
“历史，是严肃的！是客观的！人民群众，才是创造历史的根本动力！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是忠实地记录下党中央的英明决策！记录下前线将士们的浴血奋战！而不是用这种花里胡哨的、投机取巧的方式，去解构历史的严肃性！去博取个人的眼球！”
吴志刚的每一句话，都站在了“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上，每一个字，都像一顶顶沉重得无法辩驳的大帽子，狠狠地朝着方俊扣了下来！
方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气，一下子就涌上了脑门！
他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自以为是神来之笔的构思，在对方的眼里，竟然成了“哗众取宠”的“个人英雄主义”！
“吴参谋！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挺直了腰杆，大声反驳道，“我用围棋作比，并不是要否定历史的严肃性！而是想用一种更直观、更通俗易懂的方式，去展现出当年那场战役中，我军指挥员那种高超的、不拘一格的战略智慧！艺术，来源于生活，但也要高于生活……”
“够了！”
吴志刚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他。
“方俊同志！请你注意你的身份和态度！”吴志刚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我，是这次撰写工作的直接负责人！而你，是被借调来协助工作的！你的任务，是执行，而不是质疑和辩论！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你这个所谓‘围棋战役’的大纲，不合格！不仅不合格，思想上，还存在很严重的问题！我要求你，立刻推倒重来！按照我们之前审定的、以时间为轴线的方案，重新撰写！”
这，已经不是工作上的讨论了。
这，是赤裸裸的、以势压人！
方俊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捏得“嘎嘎”作响。他那双在战场上杀过人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两团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感觉，自己身体里那股子属于野战军人的、宁折不弯的血性，就要彻底爆发出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说出那句可能会让他立刻被打包送回原部队的顶撞之语时，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老将军的警卫员小张，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吴参谋，方俊同志，”他顿了顿，声音平静地宣布道，“首长说，今天精神头不错，想让你们两位，一起过去，听他聊聊……当年下围棋的趣事。”
“下……围棋？”
吴志刚脸上的那股子嚣张气焰，瞬间，就像被戳破的气球，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比哭还难看的、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了门口的小张，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虽然低着头、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勾起了一抹弧度的方俊。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缓缓升起。
吴志刚发现，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没想到，这张小小的、在他看来一文不值的稿纸，分量竟然……这么重。
竟然重到，能直接递到那栋红砖小楼的最高层，甚至……影响了一位共和国将军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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