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的成绩，成了“老兵回炉班”里悬着的另一只靴子。
考完试的第二天，整个学校的气氛，比考前还要诡异。学员们一个个都跟丢了魂儿似的，上课心不在焉，吃饭也食不甘味。大家见了面，打招呼的方式都变了。
“哎，老刘，你数学试卷最后那道大题做出来没？”
“别提了，看都看不懂。老韩你呢？”
“我？我连前面的追击题都算错了！他娘的，光想着通信员不能比车队跑得慢，忘了人家车队先跑了一个钟头！”
就连平时最活跃的赵阎王，这两天也蔫了吧唧的，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他逢人就诉苦，说自己考试时太紧张，把“勾股定理”记成了“狗头定理”，怎么算都不对，白白丢了十几分。
而赵振声，则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在最后那道压轴大题的草稿纸上画了半天，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攻没攻下那座“主峰”。每次有人问起，他都只是黑着脸，闷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知！”
这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更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而教员办公室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方俊他们四个年轻教员，围在一张大桌子前，被一堆散发着浓烈“战场气息”的试卷给淹没了。
批改这群老革命的卷子，绝对是一场痛并快乐着的修行。
“我的天哪！你们快来看这个！”负责批改化学卷的陈老师，指着一份卷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题目问：‘请写出水的化学式’。这位首长答：‘h2o，读作：孩儿俩哦！’他还特意在旁边画了个俩小孩抬着个圈的简笔画！”
“我这儿也有个神人！”物理张老师也乐不可支，“题目问：‘请解释什么是惯性’。他答：‘惯性就是看你不惯的脾气和秉性！’绝了！”
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笑过之后，方俊看着手里那沓数学卷子，心情却变得有些沉重。
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但也没那么好。
好的是，几乎所有的学员，都按照他的“作战部署”，稳稳地拿下了前面六十分的基础题，全班及格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五！这对于一群平均年龄四十五岁、数学基础几乎为零的老兵来说，简直就是个奇迹！
但不好的是，“拉分题”和“夺分题”的失分情况，依旧触目惊心。很多人在“翻译”应用题时，还是没能转过那个弯，导致方程列错，全盘皆输。
更让他揪心的，是赵振声的卷子。
他那张卷子，前面的基础题，几乎全对，字迹也写得工工整整，看得出是下了死工夫的。中间的应用题，磕磕绊巴巴，也做对了一大半。
可偏偏，就是那道他耗费了最多心血的压轴大题……
方俊看着赵振声那满满一页纸的解题步骤，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思路，完全正确！
辅助线，画得神乎其技！
甚至连最后套用的几个三角函数，都用对了！
可偏偏，就在最后一步，最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上，他出了个岔子！因为紧张，他把一个简单的平方根计算，给算错了！导致最终的答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按照严格的评分标准，这道十分的大题，他最多，只能拿到六分的“步骤分”。
总分一算，92分。
一个绝对的高分，足以在班里名列前茅。但方俊知道，这个分数，对那个在考场上拼尽了全力，几乎就要触摸到“胜利”的赵振声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功败垂成的巨大遗憾。
……
成绩公布的那天，气氛紧张得如同宣布处分决定。
钱副校长亲自拿着一张大红纸，把它贴在了教室门口的布告栏里。学员们“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去，伸长了脖子，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和那个决定了他们未来一段时间心情的数字。第一张榜是数学考试成绩。
“哈哈！老子及格了！68分！万岁！”
“我看看我……73！不错不错！晚上得加个菜！”
布告栏前，瞬间就响起了各种悲喜交加的喊声。大部分学员，看到自己那及格线以上的分数，都如释重负，喜笑颜开，那高兴劲儿，不亚于打了一场胜仗。
赵阎王挤到最前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赵铁山：79分。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乐得合不拢嘴：“七十九！俺老赵这辈子还没考过这么高的分！”
他扭头看向一脸笑容表情的李响，得意洋洋地挺起了胸膛。
而在一片喧闹中，赵振声默默地挤开人群，目光，直接锁定在了名单的最上方。
第一名：李响，数学94分。
第二名：方建国，数学93分。
第三名：赵振声，数学92分。
92分！
全班第三！
这是一个足以让所有人，包括赵振声自己，都感到震惊和骄傲的成绩！
周围的学员们，看到他的分数，都爆发出一阵由衷的惊叹和敬佩。
“我操！老赵牛逼啊！”
“九十二分！这……这还是咱们认识的那个赵振声吗？”
“停课检查值得啊！停出了个数学家！”
赵阎王更是跑过来，狠狠地擂了赵振声一拳，扯着嗓子喊：“好你个赵振声！你小子跟我们装！还说不知不知，结果偷偷摸摸考了个探花！你太不够意思了！”
可面对着周围的祝贺和恭维，赵振声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他一言不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92”，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因为一个该死的、小学生都不会犯的计算错误，他跟那个人人向往的“最高分”，跟那个象征着“尖子兵”荣誉的满分，失之交臂！
那不是92分，那是92分的耻辱！
他拨开人群，一言不发，像一头沉默的、受伤的狮子默默地走回了宿舍，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的反常举动，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
当天晚上，方俊拿着赵振声的卷子，敲响了他的宿舍门。
门开了，一股浓烈的烟味和颓丧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振声正一个人坐在床边，就着一盘花生米，闷闷地喝着酒。地上，已经扔了好几个烟头。
“还在为那8分耿耿于怀？”方俊把卷子放到他桌上，自己拉了条凳子，坐了下来。
赵振声没说话，只是端起搪瓷缸子，又灌了一大口酒，眼睛都有些红了。
“不值当。”方俊指了指那张写满解题步骤的压轴大题，“你知道吗，赵副团长。这张卷子里，我最满意的，不是李参谋长他们那几份接近满分的答卷，而是你这张。”
赵振声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方俊拿起卷子，指着那道大题，真诚地说道：“因为他们做对，是应该的。他们底子好。而你，能把这道题的解题思路，想得这么清楚，这么漂亮，这比一百个满分，都更让我这个当老师的，感到骄傲。”
“你缺的，不是脑子，不是毅力，只是一点点……熟练度。”方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在我心里，你这张92分的卷子，比100分更值钱。”
赵振声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那颗因为遗憾和自责而变得坚硬冰冷的心，在方俊这番话语的温暖下，开始慢慢融化。
他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最终，这个在战场上流血都不哼一声的硬汉，把脸埋进了那双粗糙的大手里，肩膀，开始微微地耸动起来。
方俊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的茶杯，也倒了一杯。
然后，他端起杯子，和赵振声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着的搪瓷缸子，轻轻地碰了一下。
窗外，月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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