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方俊“手撕英雄报”那场大戏上演之后,师里派来的慰问团、宣传科的笔杆子、军区报社扛着相机的记者……一下子全都消停了。
谁也没想到,这个新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英雄典型,是个一碰就炸的刺猬,还是个六亲不认的炮仗。
李主任给出的诊断是“严重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变体”,通俗点讲,就是人给整懵了,脑子里的那根弦儿,从洪水里捞出来就没捋直过。唯一的治疗方案,就是静养,外加“精神疏导”——说白了,就是聊天。
于是,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顺理成章地,落在了“近水楼台”的杨岚身上。
这天中午,杨岚又端着一个铝制饭盒,推开了病房的门。
门一开,一股能把苍蝇熏个倒栽葱的馊味儿就扑了出来。只见方俊那张英雄床上,被子拧成了麻花,枕头扔在地上,床头柜上早上吃剩的半碗粥,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干膜。
始作俑者,则像条咸鱼似的,侧躺在床上,面朝墙壁,用后脑勺表演着他的行为艺术——“别理我,烦着呢”。
杨岚把饭盒“哐当”一声,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那声音,大的像是炊事班掉了口锅。
床上的咸鱼,纹丝不动。
“方俊。”杨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心平气和。
咸鱼,继续不动。
“吃饭。”
咸鱼,还是不动,甚至还往墙那边又挪了挪,脑袋都快贴墙壁上了。
要搁以前,杨岚这时候眼圈一红,估计又要开始新一轮的心理疏导,什么“你要振作起来啊”、“想想你的父母”、“你这样我好心疼”之类的。
可今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杨岚盯着那个倔强的后脑勺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突然“嗤”地一下,乐了。
“行啊,方俊,”她找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还跷起了二郎腿,“不吃饭是吧?成。我跟你耗着。反正你现在除了能喘气儿,哪儿也去不了。今儿个,你要是不把我这碗饭吃了,咱俩就从今儿中午,在这儿对视到明天中午,你看是你先饿死,还是我先把医院的墙皮给瞪穿了。”
床上的人,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杨岚一看有戏,决定加把火。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饭盒盖,一股浓郁的红烧肉香气,瞬间就像长了脚似的,丝丝缕缕地往方俊的鼻孔里钻。
“哎哟,今儿医院的病号饭可真是下了血本了。”杨岚故意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肥瘦相间、颤巍巍的红烧肉,在空中晃了晃,还发出了夸张的赞叹,“你瞧瞧这颜色,枣红透亮!你再闻闻这味儿,冰糖、大料、桂皮、香叶……啧啧,差一样都不行。肉皮炖得都快化了,一抿就开,肥肉里的油呢,早就被那瘦肉给吸进去了,吃着是肥而不腻,满口留香啊……”
“咕噜……”
一个极其微弱的、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那条咸鱼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方俊整个人都石化了。他已经许多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这肚子,也太不争气了!
“呦,听见没?”杨岚乐了,像个逮着耗子的小猫,“你这张嘴是英雄,铁骨铮铮绝食明志。可你这肚子,是个叛徒啊。”
方俊的后背,起伏得厉害了些。显然,是给气的。
“行了,别装了。”杨岚收起玩笑的语气,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爱吃不吃,我喂你最后一次。你要再不张嘴,我就把这饭,从你插着的那根鼻饲管里,给你灌进去。我告诉你方俊,别的事儿上,我或许拗不过你,但在这医院里,在这三分地上,我说了算。是体面地自己吃,还是让我这个‘白衣天使’给你来硬的,你自个儿选。”
这话,又横又冲,一点都不像个劝人的,倒像是催债的。
病房里安静了足足有半分钟。
就在杨岚以为他还要继续顽抗到底的时候,那个一直对着墙壁的身体,极其不情愿地缓缓翻了过来。
方俊的脸,因为多日不进食,显得又黄又瘦,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那双曾经亮如星辰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充满着血丝,和一种……认命般的屈辱。
他没看杨岚,只是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艰难地张开了嘴。
那动作,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在递上降书。
杨岚心里一酸,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她夹起一小块瘦肉,小心地吹了吹,稳稳地送进了他的嘴里。
他机械地咀嚼着,没有一丝表情,仿佛在嚼一块蜡。
可饭,总算是吃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就以这种奇怪的模式相处着。杨岚每天准时准点送饭,不说一句软话,更不提什么英雄、未来。她就那么坐着,饭盒一放,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点“今天李主任开会又睡着了”、“护士长家那小子考试又不及格挨了顿揍”之类的闲话。
而方俊,则从一开始的无声抗拒,变成了麻木的接受。
杨岚的这种“执着”,在医院里都快成了新闻。有些好心的大姐还劝她:“小杨啊,你这是何苦呢?那小子都那样了,你一个大家闺秀,副司令的千金……犯不着啊。”
杨岚只是笑笑,不说话。
她犯不着吗?她也问过自己。
直到那天晚上。
她值夜班,查房后来到方俊的病房。他已经睡了,呼吸均匀,但眉头依然是紧锁的。
杨岚像往常一样,帮他盖好被子,然后端来一盆温水,准备给他擦洗按摩那两条没有知觉的腿。这是康复科的要求,必须每天坚持,防止肌肉过快萎缩。
她轻轻地掀开被子。
那条打着钢板和石膏、肿胀变形的右腿,和那条看起来完好无损、却毫无生机的左腿,就那么安静地躺在那里。
杨岚的动作很轻柔。她用热毛巾,一点点地擦拭着他的皮肤。然后,将掌心搓热,用康复科教的手法,开始从大腿根部,一下一下地,缓慢而有力地为他按摩。
他的腿,很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石。
按摩着按摩着,杨岚的眼泪,就又不争气地下来了。她不敢哭出声,怕吵醒他,就那么咬着嘴唇,任由眼泪无声地一滴滴砸在自己的手背上。
她想起了在炮兵营指挥所,那个几个月没有收到一个叫“李秀莲”女孩的来信,让他痛苦的样子。
她想起了在营房走廊里,那个因为剃了光头见到她手足无措、脸红到耳根的他。
她想起了洪水中,那个用血肉之躯筑起生命长城的他。
多好的一个人啊。
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她沉浸在悲伤中时,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那声音,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开口。
“……杨医生,”他没睁眼,像是在说梦话,“别在我……这个废物身上,浪费时间了。”
杨岚的手,猛地一僵。
他说什么?废物?
一股无法形容的怒火,夹杂着铺天盖地的心疼,瞬间就冲上了她的头顶!
“你他娘的跟谁俩呢!”
一句标准的、带着浓浓“京片子”味的粗口,就那么脱口而出!
杨岚自己都愣住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连大声说话都很少,更别提骂人了。
病床上的方俊,也明显被这句彪悍的女高音给震住了,缓缓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只见杨岚,通红着一双眼睛,眼角还挂着泪,胸脯却因为愤怒而剧烈地起伏着。她像一头被惹毛了的小母狮,把手里的毛巾狠狠往盆里一摔,溅起一片水花!
“方俊!我告诉你!”她指着他的鼻子,声音都在发抖,“我是军区副司令的女儿,没错!我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没受过罪,也没伺候过人!所以你觉得,我给你端屎端尿,给你擦腿按摩,是图什么?图你是个瘫子,还是图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德行?”
“我是在可怜你吗?你他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她一口气吼完,自己都觉得有些缺氧。
方俊被她这通机关枪似的发飙,给彻底骂懵了。他呆呆地看着她,那张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杨岚深吸一口气,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又往前迈了一步,俯下身,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几乎是咬着牙说道:
“你听好了。我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可怜你!我是……”
她的话,在这里,突然卡住了。
那双明亮的、含着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后面的话,像是有一堵无形的墙,堵在了她的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方俊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死灰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杨岚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挥起手臂,狠狠地,将床头柜上杨岚刚刚用来给他擦脸的那个搪瓷脸盆,“哗啦”一声,扫到了地上!
半盆温水,和脸盆撞击地面的巨大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滚!!!”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喉咙里,咆哮而出。
那不是无声的抗议。
那是,困兽最后的、带血的悲鸣。
喜欢奔腾年代里的躁动人生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奔腾年代里的躁动人生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