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南方,像个没拧干的热毛巾,湿乎乎地捂在人身上,喘口气都带着一股子咸腥味儿。
绿皮火车的车轮碾着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催眠曲。车厢里,汗味、方便面味还有不知谁带的咸鱼味儿,拧成一股绳,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方俊对此恍若未闻,他靠着车窗,视线像是被窗外飞速倒退的芭蕉林和水田黏住了。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分明,是常年锻炼的痕迹。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长时间没怎么说话,显得有些过分严肃。他的目光很沉,像深潭,偶尔眨一下,才透出点活气儿。
搁在腿上的军绿色帆布包洗得有些发白,包口露出一本的《当代文学概论》,书页边缘卷了角,显然是经常翻看的。一个三十来岁、刚从部队转业的干部,还在啃这种电大教程,在同车厢的人看来,多少有点稀奇。
“同志,喝水不?”邻座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咧着一口白牙,笑得挺自来熟。这年头,这种打扮的,不是“倒爷”就是“待业青年”,透着一股子不安分的精明。
方俊回过神,视线从年轻人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精工”电子表上一扫而过,礼貌地摇了摇头:“谢谢,我这有。”
他没说谎,包里确实有水壶。但他不想和陌生人有过多交谈。自从离开炮师营房之后,他像个蚌一样,把自己紧紧闭着。炮兵师司令部参谋的身份已经上交,换来的是一张崭新的转业证明,和一个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的单位——海州市海关调查处缉私警察分队。
海关,警察。两个词,硬生生给凑到了一块儿。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广播里,播音员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甜腻腻地播报着:“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前方到站,海州站……”
方俊站起身,单手拎起那个分量不轻的帆布包,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撑了一下座椅扶手。动作很稳,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起身的瞬间,左腿膝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一股熟悉的酸麻感顺着神经悄然爬升。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重心,将那丝不适压了下去。
走出车厢,一股热浪夹杂着人声,铺天盖地涌了过来。海州火车站不大,却挤满了人。南腔北调的叫卖声,急促的自行车铃声,还有“大哥大”(虽然多数是模型机)特有的咋咋呼呼的铃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活又混乱的市井画卷。
空气里那种独特的、混杂着海洋与工业废气的味道,让方俊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这里的一切,都与他过去近十年军营里过的规律、严整的生活,格格不入。
他按照转业办给的地址,在站前广场找到了去往市区的公交车站。牌子上写着“2路”,终点站是“老港码头”。他要去的单位,就在那附近。
挤上那辆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交车,方俊找了个角落站定。车子一启动,柴油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车厢里的人像被装进了筛子,随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来回颠簸。
他看到街边有女人穿着鲜艳的连衣裙,卷着时髦的大波浪;小伙子们穿着喇叭裤,扛着单卡录音机,里面放着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墙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巨幅标语刷得煞白,旁边紧挨着的却是“要想富,先修路”的土味口号。
一切都显得那么矛盾,又那么富有生命力。这片土地,像一个被烧得滚烫的锅炉,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往里头添柴。
大概四十分钟后,公交车在一个挂着“海关路”牌子的地方停了下来。方俊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那栋五层高的米黄色办公楼,楼顶上,国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门口没有挂“海关调查处”的牌子,只挂着一块“海州海关”的铜牌。门口站岗的武警看到他一身利落的打扮和那个标志性的帆布包,眼神盘问了一下,但没阻拦。
方俊走进大院,按照路牌指示,绕到主楼后面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楼门口总算挂上了一块崭新的白底黑字牌子:海州市海关缉私分局(筹)。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海关调查处。一套班子,两块牌子。
这便是他的新单位了。
办公室在二楼,他敲了敲挂着“分队长室”牌子的门。
“进!”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方俊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他差点咳嗽出来。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一个穿着白色警用短袖的老警察,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他约莫五十出头,头发花白,皮肤是海边人特有的黝黑,脸上的褶子像刀刻上去的,眼神却异常锐利。
“报告!原炮兵师政治部方俊,前来报到!”方俊“啪”地一下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长期在部队形成的习惯,改不了。
那老警察闻声抬头,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像是在用x光给他做检查。他没急着回礼,而是慢悠悠地把手里的烟摁进烟灰缸,这才站起身,伸出手。
“你就是方俊?我是这里的头儿,我叫高建国。欢迎你,炮兵侦察精英。”他握了握方俊的手,手掌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他的话听着是欢迎,但语气里却带着一股子审视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
“高队,您好。”方俊不卑不亢地应道。
高建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档案我看过了,很漂亮。参加过南疆的实战,立过二等功、三等功。这样的人才,怎么想到来我们这个刚搭起来的草台班子?”
这个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扎人。
方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服从组织安排。”
这是一个标准答案,也是一个最没诚意的答案。
高建国“哼”了一声,从桌上拿起一个搪瓷缸子,喝了口浓茶,咂咂嘴:“组织安排?我可听说了,是你自己主动申请来我们海关缉私队的。省市机关那么多好的地方不待,非要到这风口浪尖上来。图啥?”
方俊沉默了片刻,在他脸上,却只是化作了淡淡的一句:“想换个环境,挑战一下自己。”
高建国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最后,他放弃了,摆摆手:“行吧,年轻人的想法,我搞不懂。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这儿,可不是机关大院,每天喝茶看报纸。咱们这是跟亡命之徒玩命的地方!”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扔出一叠照片,散在桌上。
照片是黑白的,拍得有些模糊,但内容却触目惊心。有被凿穿了船底、沉在海里的渔船;有被摩托车上甩下来的铁蒺藜扎破轮胎、翻倒在地的警车;还有一张,是一个年轻警察躺在血泊里,警服被血染成了黑红色。
“看到没?这帮搞走私的,现在胆子越来越肥。以前是偷偷摸摸,夹带点手表、布料。现在呢?摩托艇、大飞、铁壳船,什么家伙都敢上!前两个月,我们刚牺牲了一个兄弟,二十三岁,孩子刚满月。”高建国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
方俊拿起那张牺牲警察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脸庞还带着一丝稚气。他的目光,像是被照片烫了一下,心里最深处的那根弦,被狠狠拨动了。
“我们缺人,尤其缺你这种懂侦察、懂技术的正规军。”高建国掐灭了第二根烟,“但我也得提醒你,你那套在部队的打法,在这儿,可能玩不转。我们面对的不是穿着军装的敌人,他们可能是码头上的渔民,可能是市场里的小贩,甚至可能是某个公司的老板。狡猾得很!”
“我明白。”方俊放下照片,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明白就好。”高建国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你刚来,先熟悉情况。队里给你安排了宿舍,就在三楼。你的任命是副分队长,先别急着管事,跟着队里的人多看、多听、多学。我们这有个外号叫‘老海蛇’的,叫陈国平,是队里的侦查骨干,你先跟着他。”
“是!”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察,穿着一身汗透了的警服,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高队!高队!抓到了!‘老鼠’那条线,我们跟了半个月,刚才在避风塘,人赃并获!一整船的‘三洋’牌录音机,三百多台!”
高建国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干得漂亮!审了没?嘴撬开没?”
“正在审!不过那家伙嘴硬得很,就说货是海上捡的,死活不承认是接头……”
“屁话!三百多台录音机能从海里捡来?”高建国骂了一句,拿起警帽就准备往外走。
突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发出了刺耳的“铃铃铃”声。
这声音又尖又急,像是一道命令,让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高建国皱着眉,拿起电话:“喂,缉私队。”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高建国的脸色瞬间变了。他那刚刚还舒展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眼睛也眯了起来,闪着危险的光。
“……什么?……确定吗?……好,我知道了。”
他挂上电话,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刚才那个报喜的年轻警察,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脸上的兴奋劲儿荡然无存。
高建国缓缓地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那包没抽完的烟,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却忘了点火。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落在了方俊的脸上。
“方俊同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欢迎加入我们海关缉私队伍。你的上任礼物,来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市局刚打来的电话。就在半小时前,南港码头的礁石区,发现一具浮尸。死者……就是我们刚才抓到的那个‘货主’的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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