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海到海州,不过两天的光景,可方俊却感觉自己像是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又像是在地狱里挣扎了几个来回。他坐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里却比车厢里那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方便面味道的空气还要混浊。
一边是张晓雯那张清秀的脸,和父母眼中那份“门当户对”、“前途光明”的期待。他仿佛还能听到妈妈那句带着胜利者姿态的“腰杆都能挺得更直了”,这沉甸甸的,不光是责任,更是一种把他往“现实主义者”泥沼里拖拽的巨大惯性。
一边是李秀莲那张永远定格在黄土地上的、被他亲手用谎言“杀死”的笑脸。还有王卫国那句在红高粱地里,醉酒后泛着血丝的“打断你的腿”的誓言。那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道他用鲜血和谎言为自己设下的牢笼。
而在内心最深处,又隐约浮现出杨岚那双明亮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她的温柔,像女儿红,绵柔却后劲十足,一点点地渗入他的心房。可他呢?一个背负着复杂过去、现在又被“父母之命”半推半就地绑上新枷锁的人,他又拿什么去回应她那份纯粹的感情?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矛盾的集合体,连自己都快把自己撕裂了。
“唉……”
方俊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车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忽明忽暗,飘忽不定。
他知道,自己回来的,不仅仅是军区大院,更是一场新的“战役”。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考验人性、考验底线、考验勇气的情感之战。
火车抵达海州市终点站,已是深夜。
方俊走出火车站,军区派来接站的是警卫员小张。小张看到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明显放松的笑容,这笑容里,带着战友之间的亲近。
“方俊同志,辛苦了!老首长还惦记着你呢,一听说你回来了,特意让我来接你!”小张热情地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语气里带着几分由衷的亲近。自从老将军“敲打”了他一顿之后,小张对方俊的态度,确实转变了不少。
方俊点点头,心里却暖洋洋的。在这种机关大院里,能有小张这样的一个知己,总归是件好事。
吉普车沿着熟悉的林荫道驶入军区大院。路灯的光,将路两旁高大的榕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条盘踞着的巨蟒。方俊看着窗外那熟悉的景色,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他离开了不到半个月,仿佛一个世纪。
回到招待所房间,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模一样。书桌上,还摆着他走前没有收拾完的资料。一切,都像被时间凝固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方俊准时出现在老将军的书房。他汇报了假期的见闻,当然,略去了那些关于张晓雯的“细节”。他只说父母身体安康,家里一切都好。老将军听着,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多问。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将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慈爱,“你这小子,就是个干活不要命的主儿。下次再这样,我可要跟你爹娘告状了!”
方俊心里一暖,却不敢多言。他心里清楚,老将军的关心,是真心实意的。可这种真心,也让他心里那份“未知”的未来,变得更加沉重。
吴志刚参谋也来“关心”了他。他的态度,比之前更加和煦,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方俊同志,这次假期,家里还好吧?有没有……处理一些个人的问题啊?”吴志刚坐在方俊对面,嘴上说着关心,那双精明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方俊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方俊心里一紧。他十分清楚,吴志刚这是在变相地“审问”他。他想起了在上海时,父母那番苦口婆心的劝说,想起了张晓雯那张清秀的脸。
“吴参谋,我……我按照父母的意见,和家里安排的一个女孩,见了一面。”方俊垂下眼眸,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无奈,“目前……还在接触中。”
“哦?”吴志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满意,有了然,还有一丝……方俊看不懂的深意。
“好啊!好啊!”他连声称赞,“年轻人嘛,个人问题要抓紧!我看你父母,眼光就是好!知书达理,门当户对,这才是正经人家!至于那些……那些不合时宜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咱们军人,要往前看!”
吴志刚这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可方俊听在耳朵里,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回头的余地。他的人生,就像一列被吴志刚在地图上用红笔划定的火车,从此只能沿着这条轨迹,一路向前。
他回到了回忆录的撰写工作。可这一次,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心不在焉。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文字,此刻读来,却像是隔着一层薄雾,模糊不清。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被困在这些冰冷的史料里;另一半,则被那些复杂的情感,撕扯得支离破碎。
几天后,一个下午。
方俊正在书房里整理资料,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请进。”他头也没抬,以为是小张送茶水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清雅的、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书房。
“方俊同志,老将军在午睡,你还这么用功啊?”
那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瞬间就击穿了他心底所有的伪装和麻木。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握着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在稿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迹。
他缓缓地抬起头。
杨岚就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开得正盛的白兰花。那花瓣,洁白无瑕,散发着一股清雅芬芳的幽香。
她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一些,柔顺地披在肩头。那双明亮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此刻正带着一丝笑意,温柔地看着他。
“杨……杨岚?”方俊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做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我啊。”杨岚笑着走进来,将手里的白兰花,轻轻地插在书桌角落里那个空着的花瓶里。白兰花瓣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像刚刚落下的泪珠。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方俊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我……比你早来一个多小时。”杨岚轻声说,那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听说你放假回家了,我怕你不在,就……就没去打扰你。”
她的语气,看似随意,可方俊却从里面,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小心翼翼。
他看着那束开得正艳的白兰花,心里五味杂陈。白兰花,是上海的市花。那份清雅高洁,与他心底的李秀莲那株“红高粱”,是如此的泾渭分明,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方俊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公事公办,显得疏离。他想起了吴志刚参谋的“警告”,想起了上海那个“正在接触中”的张晓雯。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再去回应杨岚那份纯粹的感情了。
杨岚的笑容,微微一僵。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但她很快就掩饰了过去,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得体的、公式化的笑容。
“哦,我来给父亲送点降压药。听说你回来了,顺便来……看看你。”她说着,走到书桌旁,指了指方俊面前那堆高高的资料,“怎么样?回忆录的工作,还顺利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熬夜了?”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自然而然的、带着关切的温柔。
方俊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了那晚,他发烧,她端着红糖姜水,细心照顾他的场景。那份温暖,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可现在,他却只能强迫自己,去压下那份悸动。
“我……我没事。工作很顺利。”他僵硬地回答,甚至不敢抬眼看她。他害怕自己会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内心的挣扎和背叛。
杨岚看着他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揪了一下。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壁垒,将她拒之门外。
“我听说……你这次回家,好像……遇到了一些‘好事’?”杨岚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低沉,带着一丝方俊从未听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平静得有些异常的脸。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难道……她知道了?
她是怎么知道的?是吴志刚?还是……
他甚至不敢往下想。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你……你听谁说的?”方俊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沙子磨过。
杨岚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了笑意,也没有了失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透着一丝忧伤的洞察。
“方俊,”她轻声说,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有些事情,你可以骗父亲,也可以骗吴参谋。但是……你骗不了你自己。更……骗不了我。”
她伸出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方俊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带着一丝白兰花的清香,和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心里……藏着太多的东西。你的表情也告诉我,你刚刚经历了一场……你并不想要的‘安排’。”
方俊感觉自己那层自我保护的、用谎言编织的壳,在她的面前,被她最温柔、也最直接的方式,一点点地剥开了。他感到一种赤裸裸的、无所遁形的羞耻。
他想抽回手,可她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方俊,我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但是……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我只是想帮你。”
杨岚的语气,真诚得不带一丝杂质。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挣扎和痛苦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心疼,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
方俊看着她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看着那泪光,他心里的那道冰墙,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他想哭,想呐喊,想把所有压抑在心底的痛苦和委屈,都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
可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将自己的目光,从杨岚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束插在花瓶里的白兰花上。那花,洁白无瑕,芬芳四溢。
他沉默了。
杨岚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用她自己的方式,给他无声的安慰。
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白兰花上,洒在两只紧握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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