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那天，天儿阴沉沉的，跟学员们那一张张拉得老长的脸，倒是相映成趣。
三十几个师团营级干部，穿着崭新的干部服，稀疏的白发在阴沉的光线下依旧晃眼。他们精神饱满地坐在临时改造成的教室里，一个个正襟端坐，交头接耳，嗡嗡嗡的声音，像一群被关进了笼子里的马蜂。
讲台上，孙海平作为名誉校长，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知识改变命运，学习决定未来”的陈词滥调。台下的“学生”们显然不买账。
“他娘的，老子打了半辈子仗，命运早就定了，还改个屁！”坐在第一排的“赵阎王”赵铁山，毫不客气地跟旁边的“神算子”李响嘀咕着，声音大得足够让前三排的人都听见。
李响则拿着一本崭新的数学课本，翻得哗哗作响，一脸嫌弃：“你看这书上画的歪歪扭扭的都是啥？还有这Abc，跟外国人的电报码似的，看着就头疼！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团里多组织两次实弹打靶！”
而坐在角落里的赵振声，则双手抱在胸前，鼻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在讲台那四个年轻的“小豆芽菜”似的教员身上，来回地扫视，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当他的目光，和方俊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两人都是心头一震。
赵振声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大了，他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是他？！那个让他在越南战场又爱又恨的兵王，那个前不久把他感动得差点掉眼泪的《军功章的另一半》的作者，那个……成天跟他犟嘴的臭小子？！
他竟然是“回炉班”的老师？！
赵振声感觉自己的血压“蹭”的一下就上来了。让这小子来教我？开什么国际玩笑！老子在战场上玩命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穿开裆裤呢！
方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迎着赵振声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硬着头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赵振声却直接把头扭到了一边，腮帮子上的肌肉气得一鼓一鼓的。
……
开学典礼在一种极其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第一堂课，按照课程表，是化学。
负责化学的陈教员，是个刚从军校毕业的高材生，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文质彬彬。他抱着一摞实验器材走上讲台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
“各……各位首长好！”他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我……我们今天，学习第一章，化学的基本概念……”
他话还没说完，下面就炸了锅。
“啥玩意儿？化学？”赵阎王第一个嚷嚷起来，“那不就是以前跑江湖的炼丹的玩意儿吗？学那个能当饭吃？还是能多造两颗手榴弹？”
“就是！”李响把课本往桌子上一拍，“陈教员，你给我们讲讲，你那个什么‘氢、氦、锂、铍、硼’，跟我们炮弹的发射药有啥关系？你要是讲不出来，这课上了有什么用？！”
一句话，就把小陈教员给顶在了杠头上。
他那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冷汗直冒。他备课的时候，准备的全都是课本上的理论知识，哪想过跟发射药扯上关系？
“这……这个……发射药的成分很复杂，但……但它也是由化学元素组成的……”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小。
“哈哈！什么？！”赵阎王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老子也知道饭是米做的！你倒是告诉我怎么做啊！你要是讲不出来，就别让我们大家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哈哈哈哈！”
整个教室里一阵哄笑。
“散了散了！哈哈哈……”
下面的老干部们跟着起哄，整个课堂彻底失控，眼看就要变成一场“集体罢课”。
钱副校长从后门进来，看到这副情景，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上去弹压这群“阎王爷”。
化学陈教员拿着粉笔，站在讲台上，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圈一红，差点当场哭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方俊站了起来。
他从教室后面，不紧不慢地走上了讲台。
他先是冲着已经快要崩溃的陈教员点了点头，示意他先下去。然后，他转过身，面向台下那群气势汹汹的“老学生”，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和慌乱。
“各位首长。”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清晰地传到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瞬间就压过了所有的吵嚷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刚才赵副团长问，化学和手榴弹有什么关系。李参谋长问，元素周期表和发射药有什么关系。问得非常好！”方俊的开场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批评，反而先送上了一顶高帽。
赵阎王和李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诧异!
“我不是化学教员，回答不了太专业的问题。但我可以从我懂的方面，给大家打个比方。”方俊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的……人。
“各位首长，我们每个人，都是由脑袋、身体、胳膊、腿组成的，对不对？”
下面的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化学元素，就像是组成我们身体的最基本的东西，脑袋、胳膊、腿。”方俊继续说道，“而发射药、手榴弹里的炸药，就像一个‘人’。它之所以能爆炸，产生威力，就是因为制造它的人，像一个最高明的医生一样，知道用什么‘元素’，搭配什么‘元素’，按照什么样的比例，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才能让这个‘人’，变得力大无穷，脾气火爆！”
他这番通俗易懂的比喻，让台下那些原本一脸不耐烦的老干部们，渐渐地收起了轻视之心，露出了一丝好奇。
方俊见状，趁热打铁。
“我听说，李参谋长是咱们师有名的‘神算子’，更是玩炮的专家。那我请教您一个问题，”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李响的身上，“咱们现在用的发射药，威力确实大，但也有个缺点，就是太娇贵。受了潮，或者存放时间长了，威力就会大打折扣，甚至变成哑弹。您说，有没有办法，能造出一种不怕风吹雨打，威力还比现在大十倍的新式发射药？”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问到了李响的心坎里！
作为一名老炮兵，没有什么比弹药的威力和稳定性更让他关心的了。
“那当然想了！”他想都没想就回答道，“做梦都想！要是真有那种好东西，上次在南边，老子能把对面的山头都给平了！”
“好！”方俊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重重一点，“那您说，造这种新式炸药，是靠咱们现在这样，不断地用老方子去试，碰运气？还是靠把组成炸药的这些最基本的‘元素’，一个个都研究透了，搞明白它们的脾气、性格，然后再像搭积木一样，科学地把它们组合起来，更靠谱？”
“这……”李响被问住了，他下意识地觉得是后一种，但又不想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认输。
方俊没有等他回答，直接把话筒递给了化学陈教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就该由我们的化学专家，陈教员，来为大家解答！陈教员，能不能给我们这些门外汉，讲一讲，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化学元素，是如何像一群性格各异的士兵一样，在不同的组合下，产生出毁天灭地的力量的？”
他这番话，既回答了学员们的问题，又把课堂的主动权，顺理成章地交还给了化学老师，还顺便给他戴了顶“化学专家”的高帽，把台阶铺得足足的。
陈教员此刻已经从刚才的窘迫中缓了过来，看着方俊，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他再次走上讲台，腰杆也直了，声音也亮了。
“各位首长，方教员说得没错！化学，就是一门研究如何指挥‘元素士兵’打仗的科学！就拿最简单的黑火药来说，它的配方是‘一硫二硝三木炭’……”
这一次，台下再也没有人起哄了。
就连最刺头的赵阎王，都把那双牛眼瞪得溜圆，支棱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赵振声坐在角落里，看着讲台上那个从容不迫、谈笑间就化解了一场危机的方俊，眼神变得异常复杂。
他突然发现，一年多不见，这个当年在他手底下，还有些青涩和倔强的兵，已经长大了。他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让他看不透了。
一场罢课风波，就这么被方俊三言两语，巧妙地化解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下一个上场的，是物理课。再下一个，就是他方俊自己的——数学课。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位年轻的“方教员”，到底还有多少“独门秘籍”，能降住这群“阎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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