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的大院里,夜,本该是静谧的。除了几声被风送来的住院病人零星呻吟声,和病房楼里偶尔透出的昏黄灯光,整个世界都像是沉睡了。
然而今晚,这份宁静被一台功率巨大的“警报器”彻底撕碎了。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医院寂静的神经上。急诊大楼门口,几盏早就安排好的应急探照灯瞬间全部点亮,刺目的光柱划破雨夜,将入口处照得如同白昼。雨丝在光柱中,像无数飞舞的银针,密集而锋利。
急诊科里,早已是一片临战前的紧张气氛。
脚步声急促而杂乱,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叮当作响”,主任医师下达指令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混合着护士们低声核对药品和设备的交谈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道,这味道,如同战场上硝烟的味道。
杨岚也在其中。
她刚结束一台长达四个小时的肠梗阻手术,走出手术室时,感觉两条腿都灌了铅,脖子更是僵硬得像生锈的合页。她甚至没力气去食堂,只想找个地方靠着眯上五分钟。
可还没等她喘口气,护士长张姐就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小杨!别歇了!那边送来一批抗洪抢险的特级重伤员,人手不够,李主任点名让你去帮忙!”
军令如山。
杨岚脑子里的那点疲惫,瞬间就被一股叫“责任”的东西给冲刷干净了。她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抓起挂在一边的白大褂,快步冲向了急诊大厅。
此刻,她戴着大号的医用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持续工作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亮冷静的眼睛。她熟练地检查着身旁一台心肺复苏机和除颤仪的设备参数,像一名即将上阵的士兵,在擦拭自己的武器。急诊科李主任,全军有名的脑外科权威,此刻就站在她的身旁,眉头紧锁,盯着门口。
“都打起精神来!”李主任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批送来的,都是英雄!我们必须把他们,一个不少地,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是!”周围的医护人员齐声应答,声音里充满了力量。
就在这时,那辆满身泥浆,连“八一”红星都快要被泥巴糊住的军用救护车,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一声咆哮,以一种近乎撞击的姿态,蛮横地刹停在了大楼门口。
车门“哗啦”一声被从内向外踹开。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血腥、泥土、汗臭和消毒水的古怪气味,瞬间喷涌而出,呛得门口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快快快!特级重伤!重度颅脑损伤、右腿开放性粉碎骨折、溺水引发重度肺水肿!途中呼吸心跳停止两次,被我们抢回来了!”随车的军医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他从车上跳下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幸好被旁边的护士扶住。
早已待命的担架车立刻对接上去。
当那个被定义为“特级重伤”的英雄,被抬下来时,即便是见惯了各种惨烈场面的急诊科医生们,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更像是一具刚刚从灾难电影片场里搬出来的、被精心“破坏”过的人体模型。他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匆忙包扎的绷带早已被污血和泥水浸透,变成了肮脏的黄色。唯一露出的那张脸,肿胀得几乎失去了人类应有的轮廓,青一块紫一块,像个被踩烂的茄子。一道从额角狠狠劈开、直贯眉骨的巨大伤口,还在顽固地向外渗着血,翻卷的皮肉在探照灯下,白得令人心悸。
“血压60\/40!心率45!测不出血氧!”
“瞳孔散大!对光反射彻底消失!”
“准备气管插管!保护呼吸道!杨岚,赶紧的,你来辅助!”
李主任的声音,就像高速运转的机器里最精准的那个齿轮,冷静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在这种生死一线间,任何感性的情绪,都是奢侈品,更是致命的毒药。
“是!”杨岚沉声应答,没有丝毫犹豫,迅速上前两步。
她的任务是固定住伤员的头部,用开口器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清理口腔里的异物,为李主任接下来使用喉镜和插入呼吸导管,创造最好的视野和条件。
当她的双手,戴着薄薄的无菌胶皮手套,轻轻地却又无比牢固地捧住那颗被血污和泥浆包裹着的头颅时,她的指尖,仿佛被一种微弱的、莫名的电流轻轻刺了一下。
好熟悉……
这感觉就像在档案室里翻找一份陈年卷宗,你明明知道自己看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
这个念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她已经高度紧张、如同拉满弓弦般的大脑湖面,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强行压下这丝异样,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手头的工作上。她用卷着纱布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员的口腔,清理着里面残留的泥沙、血块,甚至还有几片烂掉的草叶。一股浓烈的土腥味混着血腥味,直冲她的鼻腔,呛得她几欲作呕。
李主任的喉镜已经准备就绪。那冰冷的、闪耀着金属光芒的镜片,探入了伤员的喉道。
就在喉镜自带的强光灯点亮,照亮伤员深邃喉道的那一刹那,借着那一闪而过、却亮如白昼的光,杨岚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了他紧闭的、沾满泥水的浮肿眼皮,扫过了他高挺的、此刻却因撞击而塌陷了一半的鼻梁,扫过了他那因缺氧而呈现出骇人紫绀色的嘴唇……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漏跳了一整拍!
是……他吗?
疯了!杨岚,你一定是疯了!累糊涂了吧!
她狠狠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现在应该在炮兵师文化学校,安安稳稳地当他的数学教员!怎么可能会是他?
杨岚的呼吸,刹那间变得有些急促和紊乱。手上的动作,甚至都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她强迫自己冷静,命令自己把这个荒唐的、毫无逻辑的念头从脑子里驱逐出去。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眼前这张脸,已经完全肿胀的失去原貌,根本辨认不出本来的模样。
“插管完成!接呼吸机!”李主任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随着呼吸机的介入,监护仪上那条几乎要拉成直线的心率曲线,总算有了一点起色,开始以一种微弱而顽强的姿态,向上跳动。
“太慢了!准备除颤!”李主任看了一眼监护仪,果断下令。
杨岚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除颤仪推了过去。
“充电到200焦!所有人离开!”
“放电!”
“砰”的一声闷响,伤员的身体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猛地抽搐了一下。
监护仪上的曲线,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然后……奇迹般地,恢复成了一种相对稳定的窦性心律。
在场的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关,闯过来了。
“马上送ct室,做头部和脊椎扫描!然后直接进三号手术室!骨科的王主任、胸外的一把刀老刘,还有脑外的所有专家!立刻到位!”李主任有条不紊地下达着一系列指令,担架车被护士们飞快地推向了电梯。
杨岚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脑子里依然是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那个荒唐的念头,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让她坐立不安。
“护士长,”她拉住了正在登记伤员信息、整理随身物品的张姐,声音因为紧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张姐,这个重伤员……有身份信息吗?叫什么名字?”
“唉,别提了。”张姐叹了口气,指了指一个密封的、盛着些许泥水的透明物证袋,“送他来的战士说,是在他口袋里翻出来的,一个证件,都泡烂成纸浆了。喏,还有一个小布袋子,大概装着他最宝贝的东西吧。”
杨岚的目光,像被磁铁吸引了一样,死死地盯住了那个物证袋。
袋子里,浑浊的泥水中?浸泡着一本被水泡得发胀、脱了色的军官证。封面上的红色“八一”五星已经模糊成了一团暗红,里面的字迹更是彻底晕开,只能在某一页上,依稀辨别出一个钢笔写下的、铁画银钩般的“方”字。
而在那本烂成纸浆的证件旁边,静静地躺着一支钢笔。
一支,被泥水浸泡后,依然反射着暗淡金属光泽的,“英雄”牌金笔。
那是……那是当初在军区大院的书房里,见过无数次陪着方俊完成那边回忆录的“英雄”钢笔。
轰——!
杨岚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爆炸了。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急诊大厅里刺目的灯光、嘈杂的人声、器械的碰撞声……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离她远去,化作了无声的、缓慢的黑白电影画面。她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那疯狂的心跳声,像一面被重锤擂响的战鼓,一下又一下,狂野地撞击着她的耳膜,撞击着她的胸腔,撞击着她那不堪一击的灵魂。
是他!
真的是他!
那个总是躲闪着她的目光,连跟她多说一句话都会脸红的书呆子!
那个在中越边境的临时车站里,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顶住过她的傻瓜!
那个在她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她自己都不愿承认、不敢面对的涟...涟漪的……方俊!
“小杨?小杨!你怎么了?哎哟,你这脸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护士长张姐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关切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杨岚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却又在瞬间被注入了一股莫名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她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张姐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对方“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主任呢?手术室!手术室在几号?”她的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那种几乎要将整个夜空撕裂的恐惧和颤抖。
“在……在三号手术室啊。脑外科的李主任亲自给他开颅,你……”
张姐的话还没说完,杨岚已经像一头发了疯的母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了通往手术室的那条长长的、白得令人绝望的走廊。
走廊的灯光,森然而惨白,将她奔跑的身影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被命运追赶的、孤独的影子。
她一边疯了似的跑着,一边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笨拙地试图戴上刚刚扯下来的手术帽和口罩。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决堤了。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从她早已通红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瞬间碎成了一片晶莹的、绝望的水花。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无法言说的心疼?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她只知道,在那扇亮着“手术中”红色警示灯的大门后面,在那个被称作“无影灯”的、最接近上帝也最接近死神的地方,躺着的,是方俊。
而这一次的重逢,比上一次在中越边境前线的车站里,隔着那道长长的铁轨,还要遥远,还要冷酷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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