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老书的墨香与淡淡的霉味。
沈逸风的手指拂过一本厚重典籍的封面——《银元图谱》。
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显然已尘封多年。
周伯庸将它从书架顶层取下时,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坐。”
周掌柜将图谱摊开在案头,煤油灯的光晕洒在那些精细的拓印图案上。
他指着一页:“小风,你看这‘光绪元宝’,北洋造的龙尾,是微微上翘的弧形,像把弯弓;而江南造的龙尾,则是笔直的,带着一股锐气。这是最基本的区分。”
沈逸风俯身细看。
拓印的龙纹纤毫毕现,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真币,不同铸局的工艺也存在着肉眼可见的差别。
这是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他只关心银元的真假,从未深究过“真币”本身千差万别的“身份证”。
“再看这个。”周伯庸又翻过一页,“宣统元宝。库平七钱二分的规格,标准重量是26.7克。你手里那枚从码头截获的假币,称过没有?”
沈逸风的心猛地一跳。
他当然称过,那枚假币只有25克出头,轻飘飘的,像一块废铁。
他当时只当是工艺粗糙,现在想来,这竟是来自官方数据的、精准的“偷工减料”。
“我……称过,轻了。”他低声回答。
“不是轻了,是故意做轻。”周伯庸的声音沉了下来,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铜权秤,上面刻着“光绪三十年官造”的字样,
“真正的银元,每一枚的重量、直径、厚度,都有严苛的国家标准。
高桥他们仿造,不是仿不像,是仿不‘准’。
他们在重量上做手脚,一是为了节省成本,二也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这些老派的钱庄,只相信自己的手感,而忽略了最科学的标尺。”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沈逸风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银元图谱》里的知识。
他知道了如何通过龙须的曲直分辨粤局与鄂局的龙洋;
如何通过“光绪”二字书法风格的差异,识别出是日本回流的旧币还是本土新铸的赝品;
他甚至学会了用指尖的触感,去感知币面浮雕的深浅——真币历经流通,浮雕会被摩挲得圆润,而新铸的假币,触感永远是尖锐而刻板的。
每一条知识,都像一把钥匙,不仅能打开一扇辨伪的大门,更能将他过去遇到的所有假币案例,一一对应、豁然开朗。
那些曾让他困惑的“巧合”,此刻都变成了高桥精心设计的“陷阱”。
“周伯。”沈逸风合上图谱,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明白了。我之前遇到的所有假银元,从阿菊的‘哑板’,到码头货箱里的铅芯银,它们的工艺、重量、纹路,都和这本图谱里的‘日本仿造’特征对得上号!”
周伯庸点了点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疲惫。
他从怀里掏出那块被摩挲得温润的桂花糖,却没有递给沈逸风,而是放在了图谱旁。
“是的。”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
“这些假币,源头都在日本。
高桥正雄,他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沈逸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高桥……这个名字,从张老板的骂声里,从寡妇的哭诉里,从恒赉钱庄的密谋里,一步步走到了台前。
他不再是一个模糊的、躲在幕后的符号,而是切切实实地,成了所有罪恶的源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沈逸风的声音有些干涩,“做假币,能赚多少钱?”
“钱?”周伯庸冷笑一声,“如果只是为了钱,他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开个造币厂。
他要的,不是钱,是乱。”
他用枯瘦的手指敲了敲图谱,
“他要把上海的金融市场搅成一锅粥。
银元真假难辨,商人们不敢交易,钱庄纷纷倒闭。
等一切乱了,他的正金银行,就能以‘救世主’的姿态,用低息贷款、稳定币值来趁虚而入,最终控制整个上海的金融命脉。”
周伯庸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
“这不仅仅是生意,这是一场战争。
一场用银元和算盘进行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而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战场上。”
沈逸风呆呆地坐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银元图谱》。
书页上那些冰冷的文字和图案,此刻仿佛都燃烧起来,灼烧着他的眼睛。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学习一门手艺,一种技艺。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所学的,是一套密码,一套用来破解整个时代阴谋的密码。
他辨别的不只是银元的真假,更是在辨别一个民族的命运,是在守护一座城市的根基。
“周伯。”他站起身,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学。我一定把这些都学会,然后,我要让高桥正雄的假币,一张都流不进上海!”
周伯庸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眼中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欣慰和期许。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块桂花糖,递了过去。
糖纸在灯下泛着温暖的光。
沈逸风接过糖,剥开,含在嘴里。
甜丝丝的桂香,此刻却像一团烈火,从舌尖一直烧到心底。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懂得“一摸辨银”的学徒。
他是沈逸风,是未来要在沪上银窟里,掀起风浪的人。
而他的第一堂课,就从这本《银元图谱》的秘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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