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的驼铃声渐渐被呼啸的北风吞没，张北城的土黄色轮廓最终消失在身后绵延的丘陵之后。苏荔，或者说“阿丑”，蜷缩在满载货物的勒勒车角落，破旧的蒙古袍难以抵挡塞外深秋的凛冽寒风。她紧握着怀中那个冰冷的硬物——巴特尔交给她的、要送往狼吻谷的“信物”，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金属方块。
北上的路途比想象中更加艰苦。天穹低垂，四野茫茫，枯黄的草海一直蔓延到天际。商队沿着模糊的车辙印日夜兼程，躲避着偶尔出现的巡边马队和神出鬼没的马匪。带队的是巴特尔的心腹，一个名叫“巴根”的沉默寡言的蒙古汉子，眼神锐利如鹰，对苏荔保持着距离般的监视，除了必要的指令，几乎不与她说一句话。
苏荔默默忍受着颠簸、寒冷和粗糙的食物，心中的不安随着日渐荒凉的景致而加剧。巴特尔的话如同诅咒萦绕耳边：“狼吻谷”、“黑狼旗”、“独狼诺尔布”……每一个词都散发着血腥与危险的气息。那包裹里的“信物”是什么？是橄榄枝？是挑战书？还是……将她作为祭品的投名状？她无从得知，只能像牵线木偶般被命运推向未知的深渊。
几天后，地貌开始变得险峻，出现了怪石嶙峋的戈壁和深邃的峡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巴根的神色也愈发凝重，命令商队加快速度，夜间岗哨增加了一倍。苏荔甚至能感觉到暗处有窥视的目光，如同草原上的饿狼。
这天傍晚，商队抵达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赤红色峡谷入口。狂风在谷中呼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谷口散落着一些风化的白骨和废弃的营寨痕迹，一片死寂。
“狼吻谷到了。”巴根勒住马，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前面是黑狼旗的地盘，我们只能送到这里。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他指了指峡谷深处，那里昏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口。
苏荔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了一眼巴根和他手下那些面带惧色的伙计，知道他们绝不会再前进一步。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接过巴根递来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几块干肉和一张简陋的谷内地形草图。
“谷内三十里，有处三岔口，中间那条路通向祭坛。诺尔布……应该会在那里。”巴根说完，调转马头，竟毫不犹豫地带着商队迅速离去，将她独自留在了这绝险之地。
孤独和恐惧瞬间将苏荔吞噬。她望着阴森恐怖的峡谷，又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来路，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她紧了紧衣袍，将“信物”贴身藏好，迈步踏入了狼吻谷。
谷内光线昏暗，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投下巨大的阴影。脚下是松软的沙砾和尖锐的碎石，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风更大更冷，卷起沙石打在脸上，生疼。她按照草图指引，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谷内摸索，耳朵竖得老高，警惕着任何动静。
一路上，她看到了更多人类和牲畜的白骨，有些上面还残留着刀劈斧凿的痕迹，还有一些插在石缝中的、已经腐朽的箭杆。这里显然经历过惨烈的厮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和腐烂气息，久久不散。
夜幕降临，谷内漆黑一片，唯有惨淡的星光勾勒出峭壁狰狞的轮廓。寒冷刺骨，苏荔找到一处岩缝躲了进去，啃着冰冷的干肉，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在峡谷中回荡，更添几分恐怖。她一夜无眠，紧紧握着怀中那把磨尖的骨刺——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第二天，她继续艰难前行。中午时分，她终于看到了草图上的三岔口。三条狭窄的通道通向不同的方向，中间那条路上，散落着一些新鲜的马蹄印和篝火的灰烬。
有人！黑狼旗的人就在附近！
苏荔的心脏狂跳起来。她躲在一块巨石后，仔细观察了许久，确认附近没有埋伏后，才鼓起勇气，踏上中间那条路。
道路越发崎岖，两侧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些模糊的、用赭石绘制的怪异图案，像是扭曲的狼头和一些无法辨认的符号，充满原始的野性和邪异感。苏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觉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又前行了约莫两三里地，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巨大的、如同被陨石撞击形成的圆形山谷。山谷中央，矗立着一座用黑色巨石垒砌的、约一人高的简陋祭坛。祭坛周围，散乱地扎着几十顶破旧的牛皮帐篷，一些穿着混杂、皮袍破旧、眼神凶悍的蒙古汉子围坐在篝火旁，擦拭着刀剑，或者默默地啃食着肉干。他们的目光如同荒野上的饿狼，冷漠而充满警惕。
这就是黑狼旗的营地！苏荔感到无数道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般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她强迫自己镇定，深吸一口气，朝着祭坛方向走去。
“站住！什么人？！”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站起身，厉声喝道，手中的弯刀泛着寒光。其他匪徒也纷纷站起，围了上来，目光不善。
苏荔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用沙哑的声音，按照巴特尔教她的话说道：“我……我是巴特尔老爷派来的信使，有要事求见诺尔布首领。”她刻意用了蒙古语中表示尊敬的称呼。
“巴特尔？”刀疤脸汉子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着她，“那个汉狗商人？他派你个小丫头来干什么？”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和污言秽语。
苏荔强忍着恐惧，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裹，双手奉上：“首领看过此物，自然明白。”
刀疤脸汉子一把夺过包裹，粗鲁地扯开油布。里面露出的，并非书信，而是一个婴儿头颅大小、造型古朴、通体黝黑、刻满诡异纹路的青铜狼首！狼首双眼镶嵌着暗红色的宝石，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如同活物！
“这是……狼神祭首？！”刀疤脸汉子脸色骤变，周围的哄笑声也戛然而止，所有匪徒都露出了震惊和敬畏的神色，纷纷后退一步，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苏荔心中也是骇然，她没想到“信物”竟是这样一个充满宗教和象征意味的诡异器物！巴特尔到底想干什么？
刀疤脸汉子小心翼翼地将青铜狼首捧在手中，态度恭敬了许多，对苏荔道：“你在此等候！”说完，转身快步走向山谷深处一顶最大的帐篷。
片刻之后，刀疤脸汉子返回，对苏荔道：“首领要见你。跟我来！”
苏荔跟着他，在无数道审视、好奇、甚至带着杀意的目光注视下，走向那顶大帐。帐篷门口站着两个如同铁塔般、眼神冰冷的护卫。刀疤脸示意苏荔自己进去。
苏荔深吸一口气，撩开厚重的皮帘，迈入帐中。
帐篷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羊膻味、烟草味和一种莫名的草药气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陈旧但气势逼人的狼皮大氅、脸上有一道从额角划到下颌的狰狞刀疤、眼神如同荒漠头狼般锐利凶悍的中年男子，正盘腿坐在一张虎皮上，手中把玩着那个青铜狼首。他便是“独狼”诺尔布。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苏荔身上，让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几乎喘不过气。
“巴特尔……让你来的？”诺尔布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他还记得当年的约定？”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蒙古口音，但异常流利。
“是……首领。老爷说，见此物，如见故人。”苏荔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低声道。
诺尔布冷哼一声，将狼首放在一旁，身体前倾，目光如刀般刺向苏荔：“约定是双方的事。他巴特尔躲在汉人的城池里享福，却派你个小丫头来送这玩意儿，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觉得我诺尔布和黑狼旗，只配得到一个信物？”
苏荔心中一惊，连忙道：“首领误会了！老爷绝无此意！实在是……实在是眼下有极大的难处，关内风声极紧，官府查得严，老爷不便亲自前来，又恐误了大事，才特命奴婢冒险前来，以示诚意！老爷还有口信……”
“口信？”诺尔布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什么口信？是又要钱？要铁器？还是……又找到了新的‘宝藏’线索，想让我的人去替他卖命？”他的语气充满了不信任和嘲讽。
苏荔心念电转，巴特尔并未交代具体口信，这显然是诺尔布在试探！她不能露怯，也不能胡乱编造，必须给出一个足够分量、又能自圆其说的信息。她想起一路的艰辛和那枚可能关乎重大的玉佩，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
她抬起头，迎向诺尔布审视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老爷让奴婢禀告首领，上次所托之事……关乎‘前朝遗宝’及‘宫内旧案’的线索……已有重大进展。但……但其中牵扯极大，甚至惊动了京中的‘大人物’，眼下危机四伏，需从长计议。此物……”她指了指青铜狼首，“乃是信物，亦是警示。老爷请首领暂敛锋芒，保存实力，待风头稍过，再图后计。”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借用了玉佩可能关联的“前朝秘辛”，点出了“京中大人物”施加的压力，既解释了巴特尔不能亲来的原因，又暗示了合作项目的重大和危险，符合黑狼旗这类势力可能参与的勾当，同时抛出了“暂缓”的提议，以避免诺尔布立刻提出她无法完成的要求。
诺尔布听完，眼中精光闪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沉默了片刻。帐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苏荔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京中的大人物？”诺尔布缓缓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笑意，“是那位‘四爷’？还是……宫里的某位贵主？巴特尔这次，惹的麻烦不小啊……”
他果然知道京中的势力！苏荔心中凛然，不敢接话。
诺尔布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篷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他走到苏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小丫头，你胆子不小。不过，空口无凭。巴特尔想让我按兵不动，可以。但他得拿出点实实在在的诚意来。上次答应给我的那批精铁和火药，什么时候能到？”
精铁和火药！苏荔心中巨震，巴特尔果然在和叛军做军火交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她硬着头皮道：“回首领，老爷正在尽力筹措。但如今关卡盘查极严，运送如此物资，风险极大，需等待最佳时机。老爷让奴婢转告，请首领再耐心等候一段时日。”
“等候？”诺尔布冷笑一声，“我的兄弟们可以等，但草原上的狼群和官军的刀剑不会等！告诉巴特尔，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如果我见不到东西……”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青铜狼首，眼中凶光毕露，“这信物，下次就会插在他的商队旗杆上！”
强烈的杀意扑面而来，苏荔吓得后退一步，连忙低头应道：“是……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诺尔布冷哼一声，将狼首扔回桌上，挥挥手：“滚吧！让巴根给你点干粮，立刻离开狼吻谷！这里不欢迎外人久留！”
苏荔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帐篷。直到走出山谷，重新感受到冰冷的寒风，她才敢大口喘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刚才与诺尔布的对峙，简直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巴根果然等在谷外，递给她一些食物和水，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示意她跟上，沿着来路返回。
回程的路上，苏荔心乱如麻。诺尔布的凶残和贪婪超出了她的想象，巴特尔与黑狼旗的关系更是深不见底。她感觉自己卷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漩涡。那青铜狼首，那“前朝遗宝”，那军火交易……这一切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阴谋？而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棋子，在这盘棋中，最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几天后，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终于看到了张北城的轮廓。然而，当她靠近城门时，却发现气氛异常紧张。城门口增加了守卫，对入城人员的盘查格外严厉，墙上似乎还贴上了新的告示。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苏荔心头。她压低斗笠，混在人群中，悄悄瞥了一眼告示。虽然看不清具体内容，但告示上那熟悉的通缉令格式和隐约的画像轮廓，让她血液瞬间冰凉！
通缉令还在！而且，似乎有了新的内容？是针对她的吗？还是……巴特尔出事了？
她不敢再看，低着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张北城，这个暂时的避难所，似乎也不再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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