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
距离那场决定世界归属的三年赌约,已经过去了整整七百三十天。
华夏,东海大陆架最深处,代号【东海龙眼】的深海基地,指挥中心内灯火通明。
这里是【黑色长城】二期工程,最重要的神经中枢。
赵瑞靠在人体工学椅上,十指在虚拟光幕上化作一片残影。
他已经在这里连续工作了七十二个小时。
咖啡因和高浓度营养液,是维持他这台人形计算机运转的唯一燃料。
屏幕上,一行行天文数字般的数据流瀑布般滚落。那是【东海龙眼】基地过去三个月,长达数十万行的物资调度与消耗总报表。
一切都堪称完美。
在赵瑞这位“总工程师”的调度下,这座史无前例的深海堡垒,以一种违背物理学常识的速度拔地而起。
工程进度比预定计划,提前了百分之七。
物资损耗率,被压缩到了一个近乎变态的千分之一点二。
这是足以载入人类工程学史册的奇迹。
指挥中心里,几位负责轮值的工程师已经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脸上带着疲惫但满足的笑意。
大局已定。
胜利的香槟,似乎已经可以提前打开了。
突然。
赵瑞在光幕上飞舞的手指,停住了。
他整个人向前探去,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
报表第十七万三千四百九十二行。
【高级隔绝阵列专用超导冷却液,季消耗量:1013.25吨。】
【理论峰值消耗量:1013.12吨。】
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差异。
百分之零点一三。
指挥中心里,空气的流动仿佛都停滞了一瞬。
赵瑞的身体缓缓坐直,他摘下那副用来辅助计算的平光眼镜,用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没人注意到,他擦拭镜片的右手,在轻微地颤抖。
零点一三。
在旁人眼中,这或许是仪器的误差,是运输中的挥发,是再正常不过的物理损耗。
但在他赵瑞的眼中。
这是国库的账本上,被人用刀子划开的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这是在他亲手构建的,完美无瑕的钢铁堡垒上,出现的一条通向地狱的裂缝。
这他妈是叛国!
他重新戴上眼镜,将那份报表调出,一遍,两遍,十遍。
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公式,每一个参数,都在他脑海中被拆解、重组、验算。
没有错。
他的计算模型,是他用两年的时间和无数个不眠之夜,以整个华夏的工业体系为基础,推演出的“天道”。
它完美无缺。
既然他的“天道”没有错。
那么错的,就是这个世界。
“刘总工。”
赵瑞起身,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走到了邻近工位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面前。
刘振国,国家特一级工程师,主持过三代核潜艇的总装工作,被返聘回来担任【龙眼】基地的技术总顾问。
“小赵啊,还没休息?”刘振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笑呵呵地接过咖啡,“怎么,又算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数据,准备吓唬我这个老头子了?”
周围几个被惊醒的工程师也善意地笑了起来。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赵总管,什么都好,就是太较真了。
他不是在做工程,他是在搞飞升渡劫。
“刘总工,我想请您解释一下这个。”赵瑞没有笑,他将自己终端上的数据,直接投射到刘振国面前的屏幕上。
那醒目的红色差异值,让刘振国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他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两眼。
“哦,这个啊。”他很快就放松下来,摆了摆手,“我当是什么事。百分之零点一三的误差,正常的,正常的。深海高压环境,对输送管道的分子结构有影响,多一点损耗完全在合理范围内。”
“年轻人,别太紧张,我们的工程不是实验室里做题,总会有点意外的嘛。”
“合理范围?”赵瑞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他的内心,有一头被关了两年的,名为“基建狂魔”的野兽,睁开了眼睛。
合理?
老子当年为了节省百分之零点零一的运输成本,硬生生把三条铁路线的规划图改了十七稿,逼得铁道部的部长差点给我跪下。
你现在跟我说,这百分之零点一三的窟窿,是合理的?
“刘总工,我的计算模型,已经将深海压力、管道材质疲劳、乃至温度变化引起的分子间隙变动全部考虑在内。”赵瑞将自己的咖啡杯重重放在桌上。
“我的模型告诉我,这里的损耗,最多不能超过百分之零点零二。现在,它超了十倍不止。”
“你管这个叫,合理?”
指挥中心里的气氛,变了。
所有工程师都清醒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敢当面质问刘总工的年轻人。
刘振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赵瑞同志。”他的称呼从“小赵”变成了“同志”,“我尊重你的计算能力,但请你也尊重一下一线工程的客观规律。我用我四十年的从业经验向你保证,这里,没有问题。”
“你的经验?”赵瑞笑了。
那是被气笑的。
“你的经验,能对抗数据吗?你的经验,能堵上国库的窟窿吗?还是说,刘总工你的经验,本身就值这百分之零点一三的差额?”
这句话,诛心。
“你!”刘振国猛地站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瑞的鼻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是在怀疑我这个为国家造了一辈子船的老东西,监守自盗吗!”
“我没有怀疑任何人。”赵瑞迎着所有愤怒的视线,一步不退。
“我只相信我的数据。”
“数据告诉我,我们的堡垒,漏了。”
“现在,我以【黑色长城】二期工程总工程师的名义,命令。”赵瑞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通过指挥中心的广播系统,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
“立刻封停第七至第九号隔绝阵列的所有冷却液输送管道,原地待检!”
整个指挥中心,一片死寂。
疯了。
这个姓赵的,彻底疯了。
封停核心阵列的冷却系统?那可是【龙眼】基地的心脏!一旦停机,整个基地的防御法阵都会出现能量缺口,造成的连锁反应和损失,将是天文数字。
“我反对!”刘振国几乎是咆哮出声,“我绝不同意你这种荒唐的命令!为了一个小数点,你要拿整个国之重器开玩笑?”
“我再说一遍,这是命令。”赵瑞举起了自己的手腕,露出了那个代表着斩妖司最高权限的黑色腕表。
“刘总工,你可以不服从我,但你,敢违抗斩妖司的战时条例吗?”
刘振国看着那个腕表,再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张不带任何情感的脸。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那是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军令如山的气质。
对峙。
死一般的对峙。
最终,赵瑞放下了手。
“既然刘总工不配合。”
他转身,走向指挥中心的独立通讯室。
“那我就只能,请能让您配合的人,来跟您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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