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视野里的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猩红。
雪是红的,天是灰的,连兵刃交击迸溅的火星,都带着地狱血池的温度。
江明月手中的长枪从未如此沉重,枪杆被血污浸透,黏腻湿滑,每一次刺出,都像是从身体里抽走一部分生命。
压力。
眼前的男人,就是一座山,一座不可逾越的,用尸骨堆砌的血肉高山。
达勒然的刀法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只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恐怖。
快,准,狠。
刀锋总能从最刁钻的角度掠出,精准地割开安北骑士的喉咙,或是干脆地将人连同甲胄,一剖为二。
苏知恩和苏掠,安北军中那两颗最耀眼的新星,此刻成了战局中最黯淡、最脆弱的一环。
苏掠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新旧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引以为傲的力量正从身体里疯狂流逝,那柄曾斩将夺旗的眉尖刀,此刻重如山岳。
他亲眼看见,一名袍泽的长枪被赤勒骑的弯刀轻巧格开,刀锋顺势一抹,一颗年轻的头颅便飞上半空。
他看见,另一名袍泽被撞下马,还未起身,就被三匹高大战马的铁蹄踏成了模糊的肉泥。
而他自己,却被达勒然的刀势死死压制,连伸出援手都做不到。
一种陌生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我是个累赘。
这个念头,如一道黑色闪电,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握刀的手,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达勒然狼一般的眼睛里寒光爆射,一刀荡开江明月的长枪,刀锋诡异一转,如毒蛇出洞,直取苏掠的脖颈!
江明月心胆俱裂,回枪来救,却已慢了一步。
苏掠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死亡的阴影瞬间将他吞没!
铛!
一杆银枪从斜刺里杀出,枪尖精准无误地点在达勒然的刀脊之上!巨大的力道将那致命的一刀,硬生生磕偏了分毫。
是苏知恩!
他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丝,显然也已油尽灯枯。
苏掠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被更深的羞愧与不甘所取代。
苏知恩也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达勒an,握枪的手背上,青筋坟起如蚯蚓。
他们兄弟二人,一同被殿下捡回,一同习武,一同冲锋,纵横沙场,何曾有过今日这般狼狈?
面对任何强敌,他们都有信心死战,可在这支真正的百战精锐面前,他们所有的骄傲,都被碾得粉碎。
如今,他们竟成了明月姐的拖累。
达勒然看着眼前这两个进退失据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他没有抢攻,反而刀势一缓,如猫戏鼠,享受着猎物在绝望中的每一次喘息。
“想什么呢!!”
就在苏知恩和苏掠心神失守的刹那,江明月一声清亮的娇喝,如惊雷炸响在两人耳边!
“战场之上,生死一瞬!容不得你们分心!”
“先拿了他!!”
这一声吼,仿佛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两人心中蔓延的迷茫与自我怀疑。
是啊。
想那些有什么用?
打!
杀了眼前这个人!
然后活下去!
苏掠的眼神重新变得狠厉,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胸中的所有郁气、不甘、羞愧,尽数化作了手中刀锋的杀意!
苏知恩也吐出一口血沫,眼中那份属于他的冷静与锐利,再次凝聚!
“杀!”
三人几乎同时暴起发难!
江明月的长枪,如一道撕裂风雪的红色闪电,直刺达勒然面门,走的是堂堂正正的攻坚路数!
苏知恩的银枪,却从一个刁钻至极的下路角度猛然撩起,枪尖无声,直指达勒然的小腹!
而苏掠,他双腿猛夹马腹,战马人立而起,他借着这股冲天之势,整个人几乎跃离马背,手中眉尖刀挟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当头劈下!
上、中、下三路,在这一刻被彻底封死!
这一记合击,决绝到了极致!
饶是达勒然,眼中也终于闪过一丝凝重。
他发出一声长啸,不再保留,浑身气势轰然爆发!
锵!
他手中弯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上格挡,精准地架住了苏掠那势大力沉的一刀!
火星迸射!
紧接着,他手腕一沉一翻,借着下压之力,刀身顺势下滑,又“铛”的一声,磕开了江明月的长枪!
做完这一切,他左手猛地一拍马鞍,整个身躯竟在马背上硬生生横移半尺,堪堪避过了苏知恩那阴险的一撩!
一瞬间,破尽三人合击!
达勒然稳住身形,看着三人脸上闪过的一丝错愕,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
这个女人,枪法虽猛,但潜力已尽,不足为惧。
但这两个小子……如此年纪,便有这等武艺和心性,假以时日,必成大鬼国心腹大患!
今日,断不可留!
杀心既起,达勒然的刀,变得更快,更狠!
他猛地一催胯下高红战马,竟无视了苏知恩和苏掠,径直冲向江明月!
江明月心中一凛,横枪格挡。
然而,这只是虚晃一招!
就在双刃即将交锋的刹那,达勒然的身形在马背上猛地一拧,整个人如陀螺般旋转,瞬间调转方向,人马合一,化作一道血色残影,直扑苏知恩!
太快了!
这一连串的变招,行云流水,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苏知恩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已扑面而来!
他想也不想,腰部猛地向后一折,整个人以铁板桥的姿势,直挺挺地向后倒在马背上。
嗤!
冰冷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划过,凌厉的刀风,在他脸上割开一道细长的血口!
苏知恩心中刚道一声“好险”,便见那柄弯刀在空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弧线,猛然下劈,直奔他躺在马背上的头颅!
这一刀若是劈实了,神仙难救!
苏掠目眦欲裂,手中眉尖刀横扫而出,直奔达勒然的腰腹,围魏救赵!
“救人者,先死!”
达勒然发出一声冰冷的狞笑。
他竟看也不看苏掠的刀,那柄劈向苏知恩的弯刀,在半空中猛然收回,速度不减反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动若奔雷,直奔苏掠的头颅!
这一刀,蕴含了他十成的功力!
这一刀,避无可避!
苏掠的眼中,倒映出那道越来越近的血色刀光,他甚至能看清刀身上细密的血色纹路。
他想躲,身体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跟不上对方的速度。
完了。
江明月的脸上,血色尽褪。
苏知恩的眼中,满是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仿佛撕裂了这片嘈杂的战场,精准地钻入每个人的耳中!
一支黑色的箭矢,裹挟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霸道力量,后发先至,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地撞在了达勒然那柄即将饮血的弯刀之上!
铛!!!
一声巨响!
达勒然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一麻,那必杀的一刀,竟被硬生生撞得停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苏掠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一矮身,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马背上!
冰冷的刀锋,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削掉了一大撮头发!
死里逃生!
苏掠和苏知恩惊魂未定,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策马后撤,重新回到江明月身边。
达勒然缓缓收回弯刀,看了一眼刀身上那个被箭矢撞出的小小缺口,又抬头,望向左翼策马、头扎翎羽的少年身影。
啧。
他发出一声不耐的轻啧。
又是那个烦人的小虫子。
若非这小子时不时射来的冷箭,逼得他不得不分心提防,眼前这两个小子,早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达勒然不再理会那只“苍蝇”,他扫视了一圈整个战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安北军的阵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原本两万余人的骑军,此刻还能骑在马背上的,恐怕已不足一半。
而他的赤勒骑,虽然也有损伤,但阵型依旧严整,攻势依旧凌厉。
优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再给他一刻钟!
他就能将这支南朝骑军,彻底从这片雪原上抹去!
江明月的心,一点一点沉入谷底。
她同样看清了战场的局势。
士气,快崩了。
袍泽们不是不悍勇,不是不怕死,但在这种绝对实力差距造成的单方面屠杀面前,再旺盛的战意,也会被冰冷的现实一点点击垮。
必须撤了。
再打下去,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可怎么撤?
达勒然像一头盯住猎物的饿狼,死死地咬着他们三人,一旦他们露出丝毫退意,迎来的,必将是雷霆万钧的追杀!
就在江明月心急如焚,陷入两难绝境之时。
轰隆隆……
一阵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从战场的右翼方向,滚滚而来!
那声音,初时还很遥远,但转瞬之间,便已近在咫尺!
那不是赤勒骑沉闷而整齐的死亡脉动。
那是一种带着狂暴与愤怒的,一往无前的奔腾!
达勒然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雪原的尽头,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正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撞进了赤勒骑的侧翼阵线!
为首两员大将,一骑当先!
一人手持一柄修长挺直的长刀,刀法冷静而致命,所过之处,人头滚滚!
另一人扛着一杆狂霸无匹的长戟,每一次挥舞,都带起大片的腥风血雨!
是南朝人的援军!
达勒然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目光越过那两员猛将,看到了后方那近万骑的黑色大军。
达勒侃那个蠢货!
达勒然的心中,瞬间涌起一股暴怒!
两万游骑军,对阵南朝不到两万的骑兵,竟然败了?
不仅败了,还被对方突了过来!
简直是奇耻大辱!
局势,在这一刻,瞬间逆转!
达勒然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阴沉”的神色。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对面重新燃起战意的江明月三人,又看了一眼那支已经凿穿了自己侧翼的南朝援军。
他知道,今天,想全歼这支南朝骑军,已经不可能了。
没有任何犹豫。
达勒然猛地将两根手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声尖锐至极的口哨!
那哨声,穿透金铁交鸣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一名赤勒骑的耳中。
下一瞬。
令所有安北军将士都为之骇然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原本还在酣战的赤勒骑,在听到哨声的瞬间,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所有人都做出了同一个动作——
逼退眼前的敌人,拨转马头!
没有丝毫的混乱,没有一丝的迟疑。
整支军队,如同一台运转精密的战争机器,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便完成了脱离战斗、重整队列、转向后撤的全过程!
他们甚至在撤退时,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严整阵型,缓缓向着岭谷关的方向退去,没有留给安北军任何追击的可乘之机。
赵无疆勒马而停,左臂的伤口还在泊泊流血。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缓缓退去的红色潮水。
吕长庚策马来到他身边,看着那些撤退的敌军,眼中满是不甘。
“赵哥!追不追?”
赵无疆摇了摇头。
他看了一眼己方同样伤亡惨重、已是强弩之末的骑兵,又看了一眼远处江明月他们那支几乎被打残的部队。
追?
拿什么追?
赵无疆催马,缓缓来到江明月几人面前。
江明月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来得很及时。”
她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准备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撤退了。”
赵无疆的目光,从苏知恩和苏掠那满身的伤口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周围那惨烈无比的战场上。
雪原之上,遍地尸骸。
黑色的安北军甲胄,与斑驳的杂色大鬼游骑军甲胄混杂在一起,但更多的是,安北军的尸体。
“我那边,碰上了两万游骑军。”
赵无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斩了一个同样身穿赤甲的主将,不然,也没那么好打。”
江明月点了点头,她知道,赵无疆他们那边,同样是一场惨烈的血战。
就在这时,百里琼瑶策马而来。
她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的脸上,此刻也满是凝重。
“既然对方撤了,我们也该走了。”
她看了一眼那片正被晚霞染成血色的雪原,声音很轻。
“带上所有能动的战马,立刻返回城中。”
“至于尸体……”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带着数千具袍泽的尸体,在这危机四伏的雪原上缓慢行军,无异于自寻死路。
一旦那支恐怖的赤勒骑去而复返……后果不堪设想。
江明月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看着那些倒在雪地里,再也无法起身的年轻面孔,轻轻叹了口气。
赵无疆沉默着,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知恩和苏掠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为了掩护他们而死的袍泽。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最终,还是江明月,这位平陵王府的郡主,安北王的正妃,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悲痛。
她用一种沙哑到近乎破碎的声音,开始下令。
“传令……”
“打扫战场,收敛兵器,带上……所有战马。”
“回城!”
幸存的安北骑卒们,默默地行动起来。
他们将牺牲袍泽身上的兵器、水囊一一解下,将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牵到一起。
没有人说话。
只有凛冽的寒风,在空旷的雪原上呜咽着,像是在为这满地的忠骨,奏一曲悲凉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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