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成绩放榜一周后，一个宁静而寻常的夏日黄昏。陈默刚结束晚课的准备，爷爷陈正松和赵老却一同来到了他的房间。两位老人的神色带着一种不同往日的庄重，让陈默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默儿，随我们来。”爷爷的声音平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陈默心中微动，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他默默起身，跟随二老穿过暮色渐浓的院落，走进了那间平日总是静穆的、供奉着陈家先祖牌位和悬挂着“道法自然”匾额的中堂。
中堂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草药混合的肃穆气息。正中的供桌上，除了历代祖宗的牌位，还罕见地摆放着几件用红布覆盖的物事。父亲陈建国和母亲也早已安静地立于一侧，脸上带着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感伤。连小妹陈雨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乖巧地站在母亲身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
爷爷走到供桌前，取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他对着祖宗牌位躬身三拜，神情肃穆，然后将香插入香炉，转身，目光沉静地看向陈默。
“默儿，上前来。”
陈默依言上前几步，在供桌前站定。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爷爷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岁月：“我陈氏一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亦重诗礼传世，修身立道。古礼男子二十而冠，责以成人。今虽时移世易，然立身成人之义不变。你即将远行求学，无论去向如何，皆意味着你即将真正独自面对世间之路。今日，我与你赵爷爷，便在此，为你行此‘及冠’之礼，望你明晓肩负之责，砥砺前行。”
陈默心头一震，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两位老人会为他准备如此郑重的仪式。
爷爷首先揭开第一块红布。下面是一本纸张泛黄、以工整小楷手抄的线装书册，封面上写着《陈氏心传》。
“此乃我陈家历代先祖，于太极、医药、修身方面之心得笔录，非绝世秘典，却是历代先人心血与智慧之凝聚。”爷爷将书册郑重递到陈默手中，声音低沉而有力，“今日传于你，非望你固步自封，乃盼你知所从来，明所将往。望你谨记，拳脚功夫，在于止戈；医药之术，在于济世；修身之本，在于正心。此为我陈氏子孙立世之根基，不可或忘。”
陈默双手微颤地接过这本沉甸甸的家传手札，感觉接过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条绵延流淌的血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接着，赵老缓步上前，揭开了第二块红布。下面是一个狭长的、色泽深沉的紫檀木盒。他打开盒盖，里面并排躺着三把刻刀。与陈默平日所用不同，这三把刻刀造型极其古朴，刀身闪烁着幽冷的寒光，木质手柄被摩挲得温润如玉，上面有着深深的岁月印记。
“这，是‘追魂’、‘夺魄’、‘泣神’。”赵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沧桑，“是我师祖传下，历经三代，曾雕琢过无数珍品，也见证过无数兴衰。它们并非最快的刀，亦非最利的刃，但它们懂得倾听材料的声音，懂得在刚与柔、进与退之间寻找平衡。”他拿起其中一把，指尖轻抚过刀身，“手艺之道，贵在传承，更贵在超越。今日我将它们传给你，望你不仅继承其技，更能领悟其魂。以刀为笔，刻画你心中的天地；以匠人之心，守护你所珍视的美好。记住，真正的匠人，手中刻刀，雕琢的不仅是器物，更是自己的心性与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内心的激荡，恭敬地接过这承载着三代匠人精神与期望的木盒。刻刀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
最后，爷爷与赵老相视一眼，共同揭开了第三块，也是最大的一块红布。
红布之下，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形态古朴的巨形木根，木质坚实，纹理如乱云崩石，充满了原始而磅礴的力量。旁边，还放着一包用油纸包裹、散发着浓郁异香的、种类繁多的珍贵药材种子。
爷爷指着那巨大的木根，说道：“此乃百年雷击枣木之根，蕴藏天雷地火之生机，至阳至刚，却又深藏不露。它可雕可琢，亦可静观其形，体悟其神。如何处置，由你自行决断。”
赵老则指着那包药材种子：“这些种子，有些颇为罕见，对生长环境要求极高，有些甚至需十数年方能成材。如何培育，何时播种，如何照料，皆需你自行摸索。”
两件礼物，看似平常，甚至有些“粗陋”，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却让陈默瞬间明了。无论是雷击木的“造化在手，由心抉择”，还是珍稀药种的“着眼长远，静待花开”，都是在告诉他，成人之后，路需自己走，抉择需自己定，成果需自己培育，责任需自己承担。长辈能给予的，不再是具体的指引，而是信任、是根基、是无限的可能。
陈默看着眼前的书册、刻刀、木根与种子，又抬头望向目光中充满期许与信任的爷爷和赵老，再看看身旁眼中含泪却面带骄傲的父母，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在胸中翻涌、激荡。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面向两位老人，也面向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地、深深地躬下身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沉稳有力：
“孙儿（弟子）陈默，谨记爷爷、赵爷爷教诲。定不负家学传承，不负匠人精神，不负此身，不负此生！”
他的声音在中堂内回荡，与檀香的青烟一同缭绕上升。
爷爷和赵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无比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看着雏鹰终于展开翅膀的骄傲，有对往昔岁月的追忆，更有对未来的无限祝福与放手。
礼成。
电脑屏幕的蓝光映在陈默脸上，志愿填报系统的页面静静展开。鼠标在北京大学四个字上停留片刻，他坚定地点击了选择。
专业选择栏展开长长的列表，他的目光越过那些热门专业，精准地停留在中国语言文学系（古典文献学）上。这个在旁人看来冷僻的专业名称，在他眼中却闪烁着独特的光芒。
父亲站在身后，轻声提醒：默娃，要不要再看看其他专业？这个以后就业...
陈默转头微笑，记得赵爷爷修复的那本《鲁班经》吗？若不是有人懂古籍修复，这些宝贝就要永远消失了。古典文献学，就是要把老祖宗的智慧传承下去。
爷爷不知何时也来到屋里，听到这番话，欣慰地点头：《论语》有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学问，是人生一大幸事。
陈默想起这些年在爷爷指导下读《本草纲目》，在赵老身边学习古籍修复，那些泛黄的书页间蕴藏的智慧，早已深深吸引着他。如今能将这些兴趣变为专业学习，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况且，他继续向父亲解释，这个专业要学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还要懂古籍修复、版本鉴定。既要坐得冷板凳，又要动手实践，正合我的性子。
母亲端茶进来，听到这里也笑了：你从小就爱摆弄那些老物件，看来是命中注定要学这个。
鼠标轻轻点击确认，志愿提交成功。这一刻，陈默仿佛看到未名湖畔的图书馆里，那些等待被唤醒的典籍正在向他招手。
这一夜，陈默房间的灯火亮了很久。他没有翻阅那本《陈氏心传》，也没有把玩那三把传奇刻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块沉默的雷击木根和那包蕴藏着生命的种子。
他在日记的崭新一页上，只写下了四个字：“今日成人。”
笔锋沉稳，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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