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休息室那场关于“源代码”与“逻辑炸弹”的谈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程知行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勉强接受了一个全新的、荒诞的认知模型，但三十年来根植于骨髓的科学训练，让他无法仅凭胡璃的一面之词就完全放弃对现实世界的逻辑求证。
他需要数据。
需要证据。
需要亲眼看到那条由现代医学绘制的、代表母亲生命状态的曲线，是如何在排除了所有已知变量后，依旧无可挽回地走向深渊。
这并非不信任胡璃，而是他作为“程知行”这个存在，在面对巨大颠覆时，本能的自救与确认仪式。
他将胡璃送回家休息——连续动用灵觉探查因果根源，又耗费心力为他解释，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然后，他独自返回了医院，没有再去IcU门口无望地守候，而是径直找到了陈主任。
“陈主任，”他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沙哑，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我需要我母亲入院以来所有的检查报告、影像资料、用药记录、生命体征监测数据……一切，电子版和纸质版，越详细越好。”
陈主任看着他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异样光芒的眼睛，理解地点了点头。
家属在绝望中抓住任何可能的研究线索，是常见的心态。
他很快协调相关人员，将海量的数据打包发送到了程知行的云端存储，并允许他在医生办公室的一台空闲电脑上查阅纸质档案。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程知行仿佛回到了攻克“星云”平台最难技术壁垒的那些日夜。
他将自己封闭在医院的角落里，笔记本电脑连接着电源，屏幕亮光映着他憔悴而专注的脸。
他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
将母亲每一次的血常规、生化全项、免疫指标、病原体筛查、基因测序片段、ct、mRI影像……所有能够数字化的指标，全部录入。
他绘制了时间序列图，寻找各项指标之间的相关性，构建了多变量回归模型，试图找出那个隐藏的、导致系统性崩溃的“自变量”。
他调取了全球最新的医学文献数据库，针对母亲那些异常却又无法归类的指标组合，进行地毯式搜索。
罕见病？
未知病毒？
遗传缺陷？
环境毒素？
他像最严谨的侦探，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手指在键盘和触摸板上飞快移动，敲击声密集如雨。
屏幕上，各种曲线、散点图、统计检验结果不断刷新。
他投入了全部的心神，试图用他最擅长的武器——数据和逻辑，为母亲的病情找到一个符合现有科学范式的解释。
时间在代码和图表中飞速流逝。
窗外从天明到日落，再到深夜。
然而，随着分析的深入，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紧抿的嘴唇线条越来越僵硬。
没有。
什么都没有。
相关性分析显示，各项指标的恶化几乎是同步的，找不到明确的因果链。
回归模型无法拟合，那些异常数据点像是随机散布在正常区间之外，毫无规律可言。
文献检索一无所获，没有任何已知的疾病能完美匹配母亲这种“全面崩溃却无明确病因”的症状组合。
他甚至尝试用处理异常网络流量的算法，去分析母亲生命体征数据中的“噪声”和“突变”，结果依然是一片混沌。
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分析工具，所有的逻辑推演，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结论：无显着性关联。
无法建立有效模型。病因未知。
“砰！”
程知行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电脑屏幕晃动了一下。
他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屏幕上，最后一个复杂的多维度数据分析程序运行完毕，弹出一个简洁的对话框：“分析完成。未发现具有统计学意义的预测变量或致病模式。”
失败了。
他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堡垒，他赖以生存的数据世界，在母亲这诡异的病情面前，变成了一座毫无用处的沙堡，被名为“未知”的浪潮轻而易举地冲垮。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深海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将他碾碎。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手持最先进探测器的工程师，站在一台彻底瘫痪的精密仪器前，却发现所有的仪表读数都混乱不堪，所有的诊断接口都返回错误代码，他根本找不到故障点，更别提修复。
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数据无法计算”的东西。
原来，科学的疆域之外，真的存在着广阔而危险的未知。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胡璃那张苍白而认真的脸，浮现出她所说的“源代码”、“逻辑炸弹”、“因果病”……
最后一丝凭借自身力量找到答案的希望，彻底熄灭了。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幕上。
城市的灯火依旧，但那光芒再也无法照亮他内心的冰冷和空洞。
他拿起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
他找到胡璃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抖。
最终，他按了下去。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胡璃带着倦意的、含糊的“喂？”。
程知行沉默了几秒，对着话筒，用一种近乎虚脱、却又带着尘埃落定般平静的声音，轻轻说道：
“我明白了。”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准备？”
（第32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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