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公示期结束，林浩的离职与履行进入了流程。
消息像一颗投入不同水域的石子，在城投集团和即将赴任的县审计局，激起了迥异的涟漪。
在城投，这是一次低调且迅速的告别。林瑶主任在他的离职手续上签了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只说了句：“审计局是专业衙门，去了好好干。” 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但“专业衙门”三个字，似乎又暗含了对那条路径的某种认可。
苏蔓帮他收拾办公桌角落那点私人物品——一个保温杯，几本专业书。她的动作有些慢，妆容精致的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走了也好。”她轻声说，像是说给林浩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换个环境，清净。” 她没有提那晚的事，但眼神交汇时，那份共历过不堪的默契，无声地流动着。
最正式的告别来自王治邦。王总在他的办公室见了林浩五分钟，时间不长，意义却重。
“林浩同志，在集团这段时间，尤其是在审计部，工作卓有成效，经受住了考验。”王总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语气沉稳，“到了审计局，是到了更广阔的平台。要记住，无论在哪里，专业能力和政治觉悟，都是立身之本。城投的经验，是你的财富，也要学会在新的岗位上，继续为国企改革事业贡献力量。”
话是标准的领导临别赠言，但“财富”二字，被王总微微加重了语气。林浩心领神会，这是提醒他，城投这潭水他蹚过，其中的深浅、明暗规则，乃至未爆的雷，他都清楚，这些既是经验，也可能成为某种无形的牵绊或武器。
“谢谢王总培养，我一定牢记您的指示。”林浩恭敬回答。
没有欢送会，甚至很多普通同事是在他走后才知道消息。他的离开，如同他后期在党政办的工作风格一样，安静，利落，不引人注目。
踏进县审计局大楼，是另一种氛围。这里没有城投那种资本涌动带来的压迫感和奢华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体制内特有的、略显刻板的严肃与秩序。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走廊上张贴着各种规章制度和廉政标语，来往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表情多是专注和审慎。
局长是一位姓张的老审计，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眼神却锐利得像能穿透账本。他对林浩的到来表示了欢迎，但语气公事公办。
“林浩同志，你的情况我们了解过。城投集团是县里的重点企业，你在那里的审计经历，尤其是参与过一些复杂案件的处理，对局里来说是宝贵的实践经验。”张局长说话不绕弯子，“但我们审计局，讲究的是程序、是证据、是依据法律法规和财经纪律说话。企业的那一套，在这里要收起来。你的岗位定在财政金融审计股，先从基础工作做起，熟悉局里的业务流程和规范。”
“是，局长，我一定尽快熟悉，向老同志学习。”林浩态度摆得很正。他明白，在这里，他头上的“前城投审计尖兵”光环，带来的不全是好处，可能还有审视和距离。
财政金融审计股的办公室比城投党政办拥挤得多，一排排卡座里堆满了卷宗。股长老周是个面色黝黑、不苟言笑的中年人，简单给林浩介绍了同事，分配给他的第一项工作，是复核一批县属事业单位的年度预算执行审计底稿。
工作极其枯燥繁琐。一沓沓厚厚的凭证复印件，一行行核对数据勾稽关系，检查审计程序是否到位，证据链是否完整……这与他之前在城投审计部直面黑洞、短兵相接的刺激感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精密的手工作坊，强调的是不出错，是合规，是对无数琐碎细节的耐心打磨。
林浩没有丝毫不耐烦。他清楚，这是融入新环境的必经之路，也是将他过去那些“野路子”经验，重新用专业的标尺进行规范和沉淀的过程。他沉下心来，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吸收着局里的一切——老周偶尔指点时透露出的多年经验，同事们讨论业务时严谨的用词，甚至那份无处不在的、对“程序正义”的极致追求。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林浩没有马上走，他整理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这里看不到城投集团那气派的大楼，只有县城老城区略显陈旧的街景，和远处缓缓流淌的江水。
一种奇异的疏离感涌上心头。昨天他还身处那个权力、资本与人性交织的漩涡中心，感受着无声的惊雷与暗流的冲击。今天，他却坐在一个相对“超脱”的监管部门，核对着一份份或许永远不会掀起太大波澜的审计底稿。
但这疏离感中，又夹杂着一丝安心。在这里，他暂时远离了李国富之流令人作呕的凝视，远离了苏蔓那种无奈的挣扎，也远离了王治邦、林瑶等人深不可测的棋局。他的身份变得简单而清晰：一名审计业务人员。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清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个符号：“。”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表示“已知悉，情况无变化，保持静默”。
林浩回复了同样的符号。
他知道，距离并没有切断他与那个漩涡的联系。他只是换了一个观察点，一个更具潜在威慑力的位置。城投集团的人事微调是否已经开始？李国富副县长调研时提及的那个合作项目后续如何？周启明案牵扯出的境外资金线索，秦清追索到了哪一步？所有这些疑问，都并未因他的离开而消失。
它们只是暂时被封存在那个巨大的“暗格”之中，等待着某个契机，被再次掀开。
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新的“格子”里，扎下根，积蓄力，等待那或许会再次响起的惊雷。
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锁门，下楼，融入县城夜晚稀疏的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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