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国际会议中心。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如同白昼，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省企业家协会年度论坛的规格之高，从到场嘉宾的身份便可见一斑。省内知名企业家、财经学者、各路媒体长枪短炮，更有不少省直机关的领导莅临。
林浩坐在靠前的嘉宾席，深色西装熨帖平整，神情平静无波。他的发言被安排在论坛后半段，此刻，他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感受着这片繁华景象下涌动的暗流。
他的目光，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主桌。那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带和煦笑容、正与身旁一位知名企业家低声交谈的老者，便是顾永平。省人大副主任的身份，让他在此地享有超然地位，周围不乏奉承与笑脸。顾永平表现得从容自若，仿佛云城发生的一切，那些围绕古巷p-7区的风暴、那些正在被深挖的历史，都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林浩敏锐地捕捉到，顾永平看似随意的目光，曾数次从他身上掠过。那目光看似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压力。那不是普通的关注，而是一种评估，一种无声的较量。
论坛按议程进行，几位企业家和学者发表了关于宏观经济、产业升级的演讲。轮到一位分管经济的副省长致辞时，他提到了“优化营商环境，保护企业家合法权益，但同时也要坚守底线，对历史遗留问题要勇于担当，依法处理”。这番话听起来是常规表述，但在林浩听来，却别有意味，尤其是在周明远副书记已然关注云城事的背景下。
终于，主持人念到了林浩的名字和他的发言题目——《国企改革中的历史担当与底线守护》。
一瞬间，林浩能感觉到不少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来自主桌那道格外沉静却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他整理了一下西装纽扣，从容不迫地走上演讲台。
站定，目光扫过全场。他没有看稿，准备的讲稿早已烂熟于心，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根据现场气氛，尤其是顾永平的反应，进行临场的、微妙的调整。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林浩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沉稳有力，“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想空谈改革的口号，想分享一些我们在基层实践中的具体困惑与思考。”
他先从城投集团推动数字化转型，打造“阳光平台”讲起，阐述了用技术手段压缩权力寻租空间，让国有资产在阳光下运行的初衷与成效。这部分内容积极正面，符合主旋律，引来不少赞同的目光。
然而，话锋随即一转。
“但是，技术在进步，制度在完善，我们却常常发现，阻碍改革最深、最顽固的，并非技术瓶颈或制度缺失，而是历史的包袱和人性中对既得利益的守护。”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在我们云城，有一个项目，叫南城古巷。”林浩的目光变得沉凝，“我们在对其进行环境修复和开发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是资金，不是技术，而是一段被刻意掩埋的历史，一些见不得光的‘暗格’。”
他用了“暗格”这个词，台下知道内情的人神色微动。顾永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动作依旧优雅，但林浩注意到，他放茶杯时，杯底与托盘发出了极轻微的一声磕碰。
“我们在地下，发现了不属于那里的东西。不是文物，不是财富，而是危险，是隐患，是某些人为了掩盖过去，不惜牺牲公共安全与环境底线，埋下的‘雷’！”林浩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
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媒体的镜头更是紧紧对准了他。
“有人说，历史旧账，追究起来成本太高，影响稳定。我想问，什么样的稳定，是建立在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之上的？什么样的发展，是以牺牲后代子孙的健康和环境为代价的？”林浩的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在场每一个人的内心，“国企的担当，不仅仅在于创造利润，更在于守护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根本利益！我们的底线，就是法律的底线，是公共安全的底线，是良知的底线！这条底线，不容交易，不容退让！”
他说到这里，目光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主桌的顾永平。
那一刻，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激烈的碰撞。
顾永平脸上的笑容依旧挂着，但细看之下，那笑容显得有些僵硬。他迎着林浩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喜怒，但放在桌下的手，指节似乎微微收紧了一些。
林浩没有持续对视，他迅速收回目光，做最后总结：“所以，我们认为，改革攻坚，不仅要面向未来，更要勇于直面过去。刮骨疗毒，固然疼痛，但是为了肌体的长久健康；揭开盖子，固然会看到不堪，但是为了让阳光照进每一个‘暗格’，彻底净化生长的土壤。 这，就是我们城投集团，也是我个人，坚定不移的信念和选择！谢谢大家！”
掌声，起初有些稀疏和迟疑，随即变得热烈起来。无论台下众人心思如何，林浩这番掷地有声、充满勇气和担当的演讲，在形式上赢得了尊重。
林浩鞠躬，走下讲台。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顾永平的目光，冰冷地烙在他的背上。
他没有回座位，而是径直走向洗手间。需要一点空间，平复一下刚才激烈交锋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
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冲了把脸。镜子里，他的眼神依旧锐利。
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站在他旁边的洗手台。
林浩从镜子里看去，心头一凛。
是顾永平的秘书，张谦。一个总是跟在顾永平身后，沉默寡言，却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
张谦没有看林浩，自顾自地洗着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林浩耳中：
“林总，年轻气盛，锋芒毕露是好事。但顾主席让我提醒您一句，”他顿了顿，关掉水龙头，拿起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这才侧过头，看向镜子里的林浩，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微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些路，走得太急，容易摔跤。顾主席很欣赏你的能力，希望你能把精力多放在集团未来的发展上，而不是……总是纠结于过去的一些陈年旧事。毕竟，大家都希望看到云城好，不是吗？”
说完，他将纸巾扔进垃圾桶，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没有再看林浩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空旷的洗手间里，只剩下林浩一人，和水龙头滴答的水声。
威胁？警告？还是最后一次“善意”的劝退？
林浩看着镜中自己坚定的眼神，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到。而虎，也终于露出了它森然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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