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收到的第一份有争议的奏折,是兵部的一位侍郎呈递上来的。这位侍郎在奏折中说道,虽然各州民变的规模比较小,人数最多都没有超过一万人,但如果这些乱民互相串联,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请求朝廷增派兵马,统一调度,早日平乱。
御书房内,太子和庆亲王为此事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太子的意思是,乱民抢粮仓,杀命官,对抗朝廷,必须以雷霆之势尽快剿灭,起到一个杀鸡儆猴的作用。否则效仿者将层出不穷,朝廷的颜面也将无存。
张晗出面提出异议,经过多年的战乱,百姓的日子已苦不堪言。税赋从开国初期的三十税一,逐步增加到二十税一,十税一,五税一,甚至个别地方还有三税一,二税一。在经过各级官僚胥吏、门阀世家的层层盘剥。百姓辛苦一年,不够一家半年的口粮。还有每年两三个月的徭役,从刚开始包吃包住还有工钱,到现在不但没工钱,还要自己带粮食。
本想着与突厥的战争结束后,会有所好转,可战后的税赋并无改变。“老百姓已经够隐忍的啦,但凡有一口饭吃,他们也不会走上绝路。”张晗感叹道。
“你是朝廷命官,为何帮乱民说话。”太子面沉如水,呵斥道。
“民为国之根本,没有他们的辛勤劳作,大家吃什么,穿什么?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出身寒门的罗冲了解底层百姓的辛酸,直接怼道。
“你……”自从独揽大权后,已有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当面反驳自己。太子手指罗冲,面目扭曲。
“太子殿下息怒。”庆亲王忙出面调停道:“本王认为,增派兵马是必要的,不过不是镇压百姓,而是维持地方秩序,不让民乱之势扩散。同时,朝廷要张贴安民告示,将税赋降低,徭役时间减少到一个月,期间包吃包住,象征性发点工钱。一个月前,潇湘总督徐牧之徐大人奏折中的建议,嗯,有的也有些道理,不妨试行之。”
“户部的奏折大家都看过,如今国库空虚,边军的粮饷、各级官员的月银都难以为继,如果再减税赋,朝廷如何维持?”杜子龙道。
“少建一所行宫,一郡的税银就出来了。”罗冲还是很直接,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很久了。
最终双方争执不下,只得呈交给太后定夺。张晗将徐牧之的奏折偷偷夹在其中,一同呈了上去。
太后看完两份奏折和双方的陈述之言,颇为踌躇。庆亲王大部分的意见她是赞同的,可对降低税赋一事,她却十分犹豫。国库本已空虚,如果再降低税赋,庞大的官僚体系和军伍如何维系?
“你也看看吧。”太后将奏折递给侍立一旁的王公公,道:“唉,哀家确实有些拿不到主意。”对于这位青梅竹马,太后从未将他当作下人看待。
王公公侧身快速浏览完,沉思了片刻后道:“太后娘娘,咱家也不是官场中人,只知道‘民以食为天’。古人有云:‘民为水,君为船,水竭船翻’。”
“你的意思是降低税赋?”太后道。
“徐牧之徐大人的奏折中有条建议,咱家觉得太后娘娘可以借鉴。”王公公道。
徐牧之在奏折中提出,税银的多少与税赋有关,也与收取方式有关。如今朝廷按照人头税和田亩税收取,那些无田无地的百姓和坐拥千亩良田的地主缴纳一样多的税,本就不合理。许多地主还虚报田亩数量,少缴税银。不如就按徐大人所言,将人头税与田亩税合一,有田有业者多缴,无田无业者少缴,同时彻查少报瞒报田亩之人,违令者抄没家产。或许这样一来,税赋降低了,朝廷的税银却会增加。
太后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徐牧之的奏折,道:“这样可行?不会激起那些门阀世家的反抗?”
“与其为难那些身无外物、无所顾忌的百姓,不如敲打敲打家财万贯的地主门阀。”王公公和太后都是世家出身,他们自然很清楚世家门阀的底线在哪里。
“哀家看这奏折日期,是一个多月前呈递上来的,为何没有批复?”太后疑惑道。无论是否赞同奏折内容,监国的太子都应该在上面有所批复的。
“这是首辅张晗张大人从太子压下不发的奏折中,翻找出来的。”王公公道。
“嗯,知道了。”太后思虑片刻,当即在徐牧之的奏折上写了几句话:“增派兵马,维持地方治安;减赋轻徭,参考徐总督之议。”
很快,朝廷的诏令便传遍了各州各府,“税赋降为二十税一,取消人头税,并入田亩税中。”这条政令犹如冷水倒进翻滚的油锅,在民间激起了巨大的反响。
地方驻军和增援的兵马在斩首了几个带头闹事者后,不再随意抓捕“乱民”,且事后亦不追责。首辅张晗发动了六部及地方官府中人,下到各地县镇张贴告示,安抚民众。
有人欢喜有人忧,原本贫困的百姓兴高采烈,终于甩掉了一项沉重的负担;而家财豪阔者,则暗暗诅咒张晗的胡作非为,不得人心。
一个多月的时间,一场眼见就要变成“燎原之火”的动乱,就这样消弭于无形。
太后和庆亲王还没来得及庆幸,养心殿传来消息,灵武帝醒了。太后等人赶到养心殿时,陈毓正在给灵武帝喂粥。
殿门外,御医给众人带来一个噩耗,灵武帝苏醒并不是因为病情缓和,而极有可能是回光返照。毒素已经侵入灵武帝五脏六腑,几个月的卧床不起熬尽了他最后一滴灯油。
皇后、熹妃还有妃嫔公主们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不敢惊扰殿内的皇上。太后、庆亲王、太子等人一脸悲戚,眼含热泪。至于各人心中真实的情感,只有各人自己知道。
灵武帝只召见了三人。太后不忍伤他的心,只将好事说与他听,对太子也是夸赞有加。庆亲王则是话语很少,基本上都是灵武帝在说,叮嘱他要尽心辅佐太子,等自己身体好一些了,庆亲王就可以轻松点了。庆亲王含笑点头应允。
最后召见的是太子。“浒儿啊,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听太后和庆亲王说,你表现得很不错。等朕身体好一些,就正式传位给你吧。”灵武帝面带慈爱道。
“父皇,孩儿……孩儿只希望您能早日好起来。”太子心情十分复杂,此时他竟真的有些期盼他父皇能好起来。
“浒儿啊,皇帝的这个位子不好坐啊。”灵武帝道:“你天资聪颖,擅于识人度势,只是有时不够果断,有时又太过于自信。张晗、徐牧之都是可堪大用之臣,你要好好与他们相处,还有庆亲王,有事不明可多向他请教请教。浒儿啊,你是仁不足而术有余,以后你对待众臣和子民仁义多些,心术少些吧。”
“父皇……”太子哽咽道。
“今天就说这些吧,朕有些累了。”灵武帝摆了摆手,在陈毓的扶持下,闭上眼睛缓缓躺回床上。
众人并未离开,都守候在殿门外。庆亲王和太子、皇后等人劝说太后回慈宁宫休息,太后只是摇头不允。
天将放亮时,养心殿内传来尚公公的悲声长嘁:“陛下薨了。”殿内外顿时传来一片哀嚎痛哭声,皇后和陈毓更是哭得晕厥过去。
崇观八年,魏灵武帝陈栀薨,在位二十二载,享年五十五岁。这位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在经历了前十年的意气风发、励精图治,中间十余年的沉迷修道求仙、荒废朝政,后两年的病魔缠身、卧床不起,走完了他毁誉参半的一生。
清晨,当第一抹阳光在天空中亮起,魏国京城响起九九八十一记钟声。洪亮的钟声远远传出,金陵的百姓知道皇上薨了,纷纷上街采购白色绸布,或系在腰间,或挂在门前,一时京城的布铺门庭若市,白布告急。
冷宫中的瑛贵妃听到钟声后,面无表情,默默地从柜子里翻出白色丝绸,扎在头上和腰间,向养心殿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坐在桌前发呆,继续她冷清而枯寂的日子。
接下来的七七四十九日,是全国上下为皇帝守孝的日子,不但实行宵禁,连婚丧嫁娶、基本的娱乐都被禁止。
经过礼部与太子、庆亲王、张晗等人的多日商讨,最终决定给予灵武帝谥号“康”,史称魏太宗。
长沙郡王陈瑞与潇湘总督徐牧之在得知消息后,也第一时间启程赶往京城。徐守业被留了下来。
陈瑞一回京就被太后接到了慈宁宫,徐牧之则直接住进了庆亲王府。可见此时两人对太子的忌惮。
几次暗杀张晗的行动都以失败告终,投毒、刺杀、绑架,都被他身边的金虎卫和王府亲兵识破。
“等父皇丧期一过,孤登基后,一定会让你们好看。”太子心中愤懑。回想起灵武帝对自己严苛的管教,以及其中透露出的父爱,太子心中悲痛,不过还是即将称帝的喜悦占了上风。
当灵武帝的丧期只剩下十余日时,西边的吐蕃终于开始了行动。数万大军突破了两国边界,直扑绵州府。若不是朝廷早有防备,绵州早已不保,成都也极度危险。
沿途郡县的百姓争先恐后向东奔逃,往成都、渝州等地寻访亲友而去。巴蜀总督的奏折一天几本地往上呈递,朝廷也抓紧进行调配部署:命虎威军、光复军共三万人急赴巴蜀支援,郭有乾为主将,顾非为副将。彭杨率余下光复军镇守兴庆府。
太子本想让虎啸军前往巴蜀,但庆亲王认为蒙古的威胁更大,要将战力最强的虎啸军留在西北。
太后翻看着手中巴蜀总督呈递上来的奏折,心中哀叹一声:“这才过了几天安稳的日子,怎么……怎么又要开始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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