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济与王经离开后,雅致静谧的会客室内,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四位执天下世家牛耳的家主——太原王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各自端坐,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波涛汹涌。
侍者们早已被屏退,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在沉默的空气中缓缓盘旋,仿佛在勾勒着每个人心中那复杂的思绪图景。
良久,王家主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青玉茶盏,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成将军方才所言…虽有些刺耳,却也不无道理。”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黄巾之乱,天下动荡,虽最终平定乱局,然其间损失,至今思之犹觉心痛。那些百姓若真被逼到绝路,再次揭竿而起,玉石俱焚之下,谁又能独善其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其余三人:“这科举之制,看似给了寒门庶民一个盼头,一个能与吾等子弟同场较技的机会。然细想之下,这‘希望’二字,何其渺茫。当今天下,百姓食不果腹者十之七八,又有几家能饿着肚皮,供子弟闭门苦读?纵有天赋异禀者,无钱延请名师,无藏书可阅,无阅历可增,又如何能与我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名师教导相比?”
崔家主微微颔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王公所言极是。依老夫看,这科举非但不是掘墓之锄,反倒像是一张为我等量身打造的细筛。”
他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诸位试想,若真有寒门子弟,能在如此劣势下一路过关斩将,脱颖而出,此等人物,该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其心智、毅力、才学,必是万中无一。”
“如此人物,”崔家主继续道。
“即便入了朝堂,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想要站稳脚跟,除了依附我等世家,还能有何选择?届时,或招为婿,或纳为宾,或结为盟,岂不是为我等家族注入新鲜血液,增添得力臂助?”
卢家主抚须沉吟片刻,接口道:“崔公高见。此制于外,可吸纳寒门英才;于内,亦有大用。”他目光变得锐利。
“诸位族中,旁支庶系日渐繁盛,其中难免有才具出众却心怀怨望者。长久以来,此辈皆是隐患。如今有了科举,正好借此名目,将其中真正有才学者甄别出来,能拉拢的,许以重利,纳入核心;不能拉拢的…”
他虽未言明,但那微微眯起的双眼和瞬间冷冽的语气,已让在座众人心领神会。
“不错,”郑家主点头,声音低沉。
“更重要的是,此制可助我等更好地监控地方。”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这些年,各地州郡的豪强、次等世家,借着战乱和朝廷管控不力,势力膨胀极快,渐有尾大不掉之势。他们盘踞地方,垄断仕途,长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
“如今推行科举,朝廷取士之权部分收归中央。”郑虔继续分析。
“我等身在洛阳,近水楼台,信息灵通,更易施加影响。可借此机会,或扶持代理人,或打压刺头,将地方仕途的阀门,牢牢掌控在我等手中,绝不容许那些地方豪强借机坐大,威胁到我等世家的超然地位。”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中,已少了几分疑虑,多了几分算计与认同。
王家主环视三人,缓缓总结道:“如此看来,陛下与成将军所推科举,表面上是给寒门开了一扇窗,实则却为我等世家,打开了一道可保长盛不衰的门。”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历经数百年风雨依旧苍劲的古松,悠然道:“一个家族,若想历经风雨而不倒,仅靠血脉传承是远远不够的。需得有活水不断注入,需得有英才持续效力。闭门自守,终将腐朽;海纳百川,方能源远流长。这科举,或许正是那引水之渠。”
崔家主也站起身,抚掌笑道:“王公洞见。昔日九品中正,使我等执掌铨选之权,然日久难免僵化,使族中不乏庸碌之辈窃据高位。今有科举,如同引入鲶鱼,既可刺激族中子弟不敢懈怠,又可自外部遴选真才,去芜存菁,实乃补我制度之不足。”
卢家主沉吟道:“然则,具体章程,仍需仔细斟酌。譬如考试科目,当以经义、策论为主,此乃我世家子弟所长。至于录取名额、任职去向…其中可供运作之处颇多。”他眼中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芒。
“总要确保,这渠中之水,最终能流入我辈田亩。”
郑家主最后表态,语气坚定:“既如此,我荥阳郑氏,赞同顺应此次变革。然需与陛下及成将军言明,科举细则,当与我等共商,不可由寒门官员独断。”
意见已然统一。
王家主回到座前,提起案上那支狼毫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勠力同心”四字,笔力遒劲。
“既然如此,我等便以此为契机。”他放下笔,声音沉稳而有力。
“联名上书,支持陛下开科取士之新政。然其中尺度分寸,关乎世家百年基业,还需我等同心协力,细细把握。”
四人相视一笑,那笑容中蕴含着千年世家的智慧、沉稳,以及对未来权力格局的深远谋划。
在他们眼中,科举已不再是一项威胁,而是一件可以被利用、被塑造,用以巩固世家统治、延续家族辉煌的强大工具。
窗外,天色渐晚,洛阳城华灯初上。
而这间静室中所达成的共识,即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这变革前夜,激起影响整个帝国未来走向的层层涟漪。
世家这艘古老的巨舰,正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风帆,准备驶入一片既充满挑战又暗藏机遇的新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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