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西院，静室外。
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一片暖金色，竹影婆娑，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静室内，姐妹俩压抑而悲恸的哭声，如同最哀伤的弦音，透过门缝隐约传来，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
李子凡背靠着廊柱，玄青色的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他双臂环抱，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料，看到里面相拥而泣的身影。
柳青沅站在他身侧，眼眶微红，用手帕轻轻按着眼角，脸上交织着欣慰与心疼。
“让她们好好待一会儿吧。”柳青沅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这心结……总算解开了。”
李子凡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他能感受到静室内那股汹涌澎湃的情绪正在宣泄。
那是迟来了十数年的自责、释然与重逢的狂喜。
此刻任何打扰都是多余的。
时间在静默中流逝，庭院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柳青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转向李子凡，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婉，
“子凡，你守在这里也无用。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父亲那边需要人手。”
李子凡眉头微蹙，刚想开口说话，柳青沅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道：
“灵儿和青莲姑娘自有她们需要的时间，外人杵在这里，反倒让她们不自在。”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庭院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声，继续道：
“今日这宴席，非同小可。你父亲麾下的将领们浴血归来，是李家的功臣；太子殿下亲临，代表的是皇家恩典；武家家主在座，还有沐家、圣武郡王一家、老国师、皇子公主……哪一个都不是寻常宾客。”
“你身为李家嫡长子，未来的家主，此刻不与你父亲一同招呼贵客，难道要躲在这里清闲不成？这于礼不合，更会让人看轻了我们李家。”
她的话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将李子凡那点的心思彻底堵了回去。
李子凡看着母亲眼中的坚持，又想到父亲李镇岳此刻在前院必然压力巨大，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知道了，娘。”他应了一声，目光最后扫了一眼静室紧闭的门扉。
柳青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拉起李子凡的手腕：“走吧，莫让大家久等了。”
前院，宴席。
李府偌大的前院此刻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数十张红木八仙桌错落有致地摆开，按照身份尊卑、亲疏远近，主仆分明，却又遵循着李镇岳“阖府同乐”的旨意。
无论主桌宾客还是下首管事仆役，面前案几上的食物酒水，竟是一模一样的丰盛。
主桌位于庭院正北，视野开阔。
太子坐主位，一身明黄常服在灯火下熠熠生辉，气度尊贵不凡。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全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圣武郡王坐在太子左下首首位，身形魁梧，气度威严，正与身旁的老国师低声交谈。
老国师须发皆白，手持拂尘，面容清癯，眼神却澄澈明亮，偶尔颔首，一派仙风道骨。
主桌第三、第四的位置尚空着。
其余宾客也已基本落座。
武擎天坐在太子右下首，脸上挂着从容微笑，眼神却深沉如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场中众人，尤其是主桌的空位。
沐亿鼎夫妇、沐少宸、沐汐雪、蜃璃以及萧烬雨、晨曦等人坐在稍次一席。
沐少宸摇着扇子，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太子和武擎天脸上扫过；沐汐雪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西院方向。
蜃蜃璃好奇地打量着满桌从未见过的珍馐美味；萧烬雨面容冷峻，气息内敛；晨曦金瞳微垂，刻意收敛着存在感。
九皇子姬若风和小公主姬烟云则与圣武郡王家眷、菲烟郡主坐在另一席。
姬烟云小脸兴奋，叽叽喳喳地和菲烟说着什么；姬若风则略显拘谨，目光不时瞟向主位。
李镇岳麾下的将领们及其家眷则占据了数桌，气氛最为热烈。
这些刚从北境浴血归来的汉子们，卸去了甲胄，换上常服，脸上带着归家的喜悦和放松，正互相举杯，大声谈笑。
仆役们穿梭其间，不断添酒上菜。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由于李子凡掏出了不少银子，所以菜式齐全，且量大。
主菜： 整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滋滋作响的灵岩羊羔；以秘制酱料慢炖、肉质软烂脱骨的赤焰蛮牛肉；清蒸的碧波湖银鳞鱼，鱼肉雪白细嫩，点缀着翠绿的葱丝；还有用灵泉慢煨、汤色乳白浓郁的八珍老鸡汤。
热炒： 爆炒得鲜香四溢的龙须菜心；用灵菇、笋片、鲜虾仁快火烹制的三鲜汇；色泽红亮、酸甜可口的糖醋灵藕片。
凉菜： 冰镇过的水晶肴肉，晶莹剔透；爽脆的酱腌玉笋；还有用灵果雕琢成花鸟形状的精致拼盘。
点心： 热气腾腾的蟹黄汤包，皮薄馅足；松软香甜的桂花米糕；酥脆掉渣的芝麻酥饼。
酒水： 坛口泥封已开的陈年“玉泉酿”，酒香醇厚，弥漫全场；还有清冽甘甜的“百花露”，适合女眷和不善饮者。
整个庭院一派热闹喜庆，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就在这时，庭院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只见李镇岳亲自搀扶着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缓缓步入庭院。
老者身着深褐色布袍，面容枯槁，布满深刻的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浑浊中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正是李家老太爷李太玄。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
太子姬承乾也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关切之色，快步迎上前去：“老太爷，您老身体可好？快请上座。”
他作势欲扶。
李太玄却微微侧身，避开了太子的手，布满老年斑的手在李镇岳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声音苍老却带着一丝疏离：
“老朽残躯，不敢劳烦……姬公子。”
他刻意加重了“姬公子”三字，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太子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脸上笑容不变，顺势收回手，温声道：
“老太爷言重了，您是国之柱石，更是长辈，承乾理应侍奉。”
李太玄只是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任由李镇岳将他搀扶到主桌第三席坐下。
李镇岳则顺势坐在了第四席。
太子也重新落座，目光扫过李太玄布满沧桑的脸，心中念头急转。
这位老太爷对皇室的态度……果然如他所料，带着难以化解的怨怼。
看来父皇当年的一些手段，终究是寒了这些老臣的心。
几乎同时，柳青沅也拉着李子凡出现在庭院入口。
她一出现，立刻吸引了众多女眷的目光。
而李子凡眉宇间带着一丝无奈。
他被母亲半拖着，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全场，在主桌和将领席位上稍作停留。
柳青沅一眼便看到主桌女眷席位尚有空缺，立刻对李子凡低声道：
“娘去那边坐。子凡，你去你父亲那边，或者……跟长生去将领们那边坐也行。”
她指了指李长生所在的那一桌将领席。
李镇岳也看到了他们，对李子凡微微颔首，示意他过去。
李子凡无奈，只得松开母亲的手，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迈步走向李长生所在的那一桌。
那一桌坐着的，正是李镇岳麾下最核心的几位将领，个个气息彪悍，此刻正喝得面红耳赤，声如洪钟。
“大公子来了。”其中一位络腮胡将领眼尖，看到李子凡走来，立刻高声招呼，声震四座。
同桌的其他将领也纷纷停下酒杯，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李子凡。
李子凡走到桌旁，李长生早已为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大哥。”李长生低声道。
李子凡点点头，从容坐下，对在座的将领们微微颔首：“诸位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络腮胡将领咧嘴一笑，端起酒碗，“大公子，俺们这些粗人不会说话，敬你一碗，欢迎回家！”
“对，敬大公子。”其他将领也纷纷举杯附和。
李子凡也不推辞，端起面前早已斟满的酒碗，朗声道：“诸位将军戍边卫国，劳苦功高，这碗酒，该我敬诸位！”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好！痛快！”将领们轰然叫好，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主桌上，武擎天端起酒杯，对着李镇岳遥遥一举，脸上挂着世家家主惯有的从容微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
“李将军，恭喜凯旋。今日将军府设宴，宾客盈门，佳肴美酒，琳琅满目，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
“将军治家有方，更胜治军，武某佩服！”
他这话听着是恭维，细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刺。
李镇岳面色不变，端起酒杯回敬：“武家主过誉了。粗茶淡饭，聊表心意，只愿将士们与诸位宾朋尽兴而已。”
武擎天笑了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满桌珍馐，又落回李镇岳脸上：
“将军谦虚了。这灵岩羊羔、赤焰蛮牛、碧波银鳞……哪一样不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还有这陈年玉泉酿……啧啧，将军府底蕴深厚，果然名不虚传，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听闻将军北境五年，风餐露宿，将士们时常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如今归家，却能顷刻间摆出如此盛宴，倒让武某想起一句老话……嗯，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是叫仓廪实而知礼节。将军府这‘仓廪’，恢复得可真快啊。”
这话一出，主桌气氛瞬间一凝。
圣武郡王眉头微皱。
老国师眼观鼻鼻观心。
太子端着酒杯，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几分。
武擎天这是在赤裸裸地暗示李家财富来源不明，甚至暗讽李镇岳在北境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否则何以解释李家拮据多年却能瞬间摆出如此豪宴？
李镇岳眼中寒光一闪，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将领席那边传来，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场中的喧嚣，传入每个人耳中：
“武家主这话说的……倒让我想起另一句老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子凡斜倚在椅背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空酒碗，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遥遥投向武擎天。
“哦？不知贤侄想起哪句？”武擎天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不变。
李子凡慢悠悠地道：“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噗——！”
将领席上不知是谁没忍住，喷出一口酒水。
整个庭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子凡，又看看脸色瞬间铁青的武擎天。
他……他竟敢当众骂武家家主是狗？
武擎天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身为武家家主，地位尊崇，何曾受过如此当众羞辱？
太子姬承乾端着酒杯的手也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深沉的玩味。
李镇岳先是一惊，随即心中暗叹一声，这小子……还是这么混不吝。
但不知为何，看着武擎天那张铁青的脸，他竟觉得……有点解气？
柳青沅在女眷席上，以袖掩唇，强忍着没笑出声，眼中却满是无奈和宠溺。
沐汐雪和姬烟云两女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子凡，小嘴微张，还有……一丝崇拜。
唯有蜃璃一脸迷糊，不懂什么意思。
“你……！”武擎天霍然起身，指着李子凡，气得浑身发抖，“黄口小儿！安敢如此放肆！”
李子凡却像是没看见他的怒火，依旧懒洋洋的，甚至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酒：
“武家主何必动怒？开个玩笑而已。我只是想说，我李家今日设宴，用的是我李子凡自己的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爹在北境五年，每一分军饷都花在了刀刃上，喂饱了将士，守住了国门。至于我李家府库是空是满……”
他看向武擎天，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关你屁事？”
“你……！”武擎天脸色由青转紫，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当场发作！
“好了。”
太子姬承乾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压下了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放下酒杯，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目光扫过武擎天和李子凡：
“武卿，子凡年轻气盛，言语或有冲撞，你身为长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今日是李将军归家大喜之日，大家欢聚一堂，当以和为贵。些许玩笑话，听过便罢。”
他又看向李子凡，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子凡，武家主亦是关心则乱。”
“你孝心可嘉，为父分忧，本殿甚慰。不过言辞也需注意分寸，莫要伤了和气。”
太子这番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向了李子凡。
他强调了李子凡的“孝心”和“为父分忧”，坐实了李子凡自掏腰包的事实，也堵住了武擎天继续发难的由头。
武擎天胸口憋着一口闷气，脸色变幻不定。
太子发话，他不得不给这个面子，但这份羞辱，他记下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坐回座位。
李子凡耸耸肩，端起酒碗，对着太子遥遥一敬：“殿下教训的是。”
然后自顾自地喝了一口，仿佛刚才的风波与他无关。
一场险些爆发的冲突，在太子轻描淡写的干预下，暂时平息。
庭院内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丝竹之声渐起，觥筹交错，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然而，暗流依旧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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