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名勒马驻足,身后是沉默如林的两千五百余骑马步兵。
他们刚从白河下游疾驰而来,冰冷的河水曾浸透马蹄。
半个时辰前,全军悄无声息地渡过了作为樊城北面最后一道天然屏障的清河。
此刻,他们已深入敌后,正潜行于邓城故址外围的茂密树林之中。
脚下这片土地,曾是千年古城,如今则化身为龙潭虎穴。
戌时二刻(19:30)左右。
邓名率军潜伏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众人早已下马,压低声音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
邓名召集了军官们,围在一张摊开的地图前。
借着火把和月光,他手指点向营寨示意图,低声道:
“经过探马和邓州缴获的的文书来看,清军的中军大营依托邓城故址而建,分三层布防。”
他指尖划过图纸,从外到内。
“最外层,是利用邓城外廓的木栅栏设防,由绿营兵驻守。”
“ 他们人数最多,但防线最长,士气最低,是我们混入的关键。”
“第二层,位于邓城内城有土城墙,营垒较为为坚固,由满蒙八旗精锐驻守。”
“他们是中军支柱,巡防严密,战力强悍。”
“最内层,在邓城内城的北面,便是虏酋顺治的御营!”
“ 旌旗环绕,戒备最为森严。”
“我们的目标是制造混乱,打击士气,有机会的话,挑拨绿营内斗。”
一位脸上带疤的将领低声道:
“将军,满蒙精锐的巡防可不好对付。”
“所以关键在于混入。”
邓名点头。
“我们这一身绿营的头盔和衣甲,都是最好的掩护。”
“另外还有在邓州缴获的令牌,调兵书信,联络密语都可以用得上。”
这时远处传来嘈杂人声。
邓名立即示意熄灭所有火把。
透过林木缝隙,可见一队队溃散的绿营兵正被收容入营。
这些士卒垂头丧气,衣甲不整,显然是刚刚归营的溃兵。
邓名眼中闪过锐光:
“天赐良机。我们正好混入这些溃兵之中。”
他转向身旁的将领。
“你带一千人,分成五组,趁乱混进去。”
“我们袭击邓州,烧了粮草的消息,想必他们肯定封锁了,到时候你们把消息散布出去。”
“将军妙计!”
旁边的将领应道。
“溃兵互不相识,正是良机。粮草被烧。他们肯定军心大乱!”
“我亲自带第一组。”
邓名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几位将领急忙劝阻:
“主帅岂可亲身犯险?”
邓名摆手止住众人:
“此事必须我来。混入敌营,瞬息万变,需要有人临机决断。”
他亮出腰间绿营千总的腰牌。
“这个身份,寻常士卒佩戴反而惹疑。”
见众人还要再劝,他坚定道:
“不必多言。若我有失,外围指挥由你接掌。”
他指定一位将领负责策应。
这时有人提出难题:
“将军,我们的燧发枪怎么办?清军可没这等火器。”
“问得好。”
邓名略一思索。
“将燧发枪拆解,混在辎重中运入。弹药分藏身上,万一被检查到了,就说是战场上捡来上交的‘珍贵火器’。”
一位将领补充:
“绿营确有收缴战利品的惯例,这个借口妥当。”
“每组配二十名燧发枪兵,扮作普通步兵。行动开始后,立即组装,专打蒙古八旗的马队。”
邓名继续部署,转向负责策应的将领孟浩虎。
“孟浩虎,你带剩余一千五百骑马步兵在樊城外围围城清军背后隐蔽待命。”
“待三支火箭升空,立即从背后猛攻东面围城清军的后翼。”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进攻路线,继续说道:
“此时赵天霞将军会率军从东门杀出,你们前后夹击,必能一举击溃东面的围城之敌。”
“两军会师后,即刻合兵一处,再过来分割包围邓城的清军中军大营。”
接着,他特别叮嘱炮兵军官:
“虎蹲炮拆解伪装,佛朗机炮用缴获的清军炮车运送。务必保证能在一刻钟内完成组装,投入战斗。”
“将军放心,”
炮兵军官信心十足地回道。
“弟兄们早已演练纯熟,绝不会误事。”
邓名紧接着交代道:
“行动时,每人的头盔上务必绑好一条白布,以作敌我区分!”
部署完毕,邓名亲自写好一封信。
唤来一名老哨兵,把信递给他,并低声嘱咐:
“你需要潜伏突破清军的围城部队,给樊城城头射出这封信,到时候赵将军自然知道怎么做了。”
“记住,机灵着点,万事小心。”
老哨兵点了点头道。
“请军门放心,这活咱不是第一次干了,清军围城不可能没有疏漏,我一定会把信射进城头!”
邓名拍了拍他的肩膀。
待亲信领命而去,邓名整了整身上的绿营将领盔甲。
目光坚毅地望向远处的清军大营。
此时已是深秋,寒风萧瑟。
邓名原本想剃了头再去清军营地。
但是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天气寒冷。
他们戴着的头盔可以有效的遮挡发型。
只要不把头盔摘下来,就不会被清军看出端倪。
于是他特意将衣领拉高,头盔压低,确保将头发完全遮盖。
其他将士也如是装扮,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紧紧戴着清军的缨盔。
把双手拢在袖中,这般打扮在清营中再寻常不过。
任谁也想不到头盔下藏着的是未曾剃发的头顶。
“今夜,必会清军自乱阵脚。”
片刻后,邓名带着第一队“溃兵”蹒跚走向清军大营。
他脸上刻意抹了泥灰,盔甲歪斜,俨然一个败战之将。
随行的军官低声道:
“将军,前面就是营门了。”
邓名微微颔首,深吸一口气,融入了那群垂头丧气的溃兵之中。
-
邓城故址的清军中军大营,外围是绿营的驻地。
巡营守备刘斌挎着腰刀,在营区间巡视。
营区到处竖着火把,灯火通明。
作为汉军旗出身的将领,他格外在意绿营驻地的秩序。
今日攻城受挫,皇上又受了伤,整个大营都笼罩在压抑的气氛中。
虽然上头严令禁止议论皇上伤势,但各营将士都心照不宣,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刘守备。
几个靠在营帐边的绿营兵有气无力地行礼。
今天绿营的战斗很惨烈,连吃了败仗。
人数折损不少,而且溃败的士兵也不少。
晚上开始,陆陆续续收拢了不少溃兵。
就在刘斌巡视到西营区时。
远远看见一伙被收容的溃兵正与几个绿营老兵聚在一处,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他们全都竖着耳朵,专注地听一个满脸烟尘的老兵低声讲述。
我可是听说了...那皇上....被明军的开花弹伤着了.....
老兵的声音压得很低。
可别乱说,你不要命啦!
旁边的同伴急忙制止,还紧张地左右张望。
那几个溃兵闻言,纷纷露出惊诧神色,互相交换着眼神。
刘斌耳力不错,不远处就听到他们的议论声,顿时勃然大怒。
如今营中正严禁议论皇上的伤势,这群人竟敢公然聚众私语。
他大步走上前去,厉声喝道:
大胆!都在这里嚼什么舌头?赶紧散开!
那群人闻声立即散开,绿营老兵们慌忙行礼告退。
其他溃兵看到有官来了,顿时低着头,不敢看他,一个个都蹲在地上。
刘斌眉头微皱,径直走向离得最近的一个年轻士卒。
那少年蹲在地上,低着头,似乎正在专注的整理绑腿。
抬起头来。
年轻士卒惶然抬头。
刘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冷声道。
你是哪个营的?本官怎么从未见过你?
年轻士卒茫然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怎么?你是个哑巴?
刘斌眉头紧锁,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刀柄。
就在这时,一个满脸烟灰的千总快步从人群中走出,躬身赔笑道:
大人恕罪,这娃子确实是个哑巴。卑职是这些人的头儿,我们都是今晚才被收容进来的。
刘斌锐利的目光在这千总身上逡巡:
你们是哪位大人麾下的?
回大人。
千总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我们是王总兵麾下,今日攻城时被冲散了,方才收拢回来。
刘斌伸出手。
“腰牌我看看!”
满脸烟灰的千总立刻从腰间掏出来腰牌。
刘斌盯着腰牌看了一会。
“斐千总?”
“是的。”
斐千总顿时点了点头。
刘斌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让他感觉奇怪的是,这些中一些人的眼神的确有些垂头丧气。
但是也有一些人似乎眼神锐利,给他的感觉,不像是刚吃了败仗的丧气兵。
口令?
刘斌突然发问。
斐千总不假思索:
回大人,外营口令,内营口令。
这口令没问题!
刘斌仔细打量着这个斐千总,突然注意到他的盔甲上的编号有些特殊。
他走近细看,脸色顿时变得严肃:
等等,你盔甲上的编号是邓州驻防军的制式。说,到底是哪部分的?
斐千总神色微变,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
大人明鉴,我们确实是邓州来的部队。这是南阳府发给邓州府的调兵文书,请您过目。
刘斌接过文书,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查验。
这份文书当然是真货。
邓名在突袭邓州时后。
陈义武曾交给了邓名缴获了一些往来公文和密信。
这一份调兵文书恰好就在其中。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刮去了几个字,稍作改动后便物尽其用。
火把下,南阳府的官印鲜红规整,朱砂的色泽深浅得当;
纸张的质地、纹理,都彰显着这是一份真正的官府文书。
既然你们是邓州来的援军,为何刚才要谎称是王总兵麾下的溃兵?
刘斌的目光仍未离开文书,语气中带着审慎。
斐千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
回大人,实在是......我们前日才赶到,今日初次参战就遭遇惨败。”
“若是让人知道邓州来的援军刚一上阵就损兵折将。”
“不但折了邓州军的颜面,只怕还要连累举荐我们的上官......
刘斌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文书上南阳府大印的凸起,这份文肯定是真的。
他抬起头,目光在眼前这些身上逡巡。
这份文书确实毫无破绽,可这些士兵的举止,却总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群溃兵人数可不少,一大片三五成群的,蹲在场地周围。
有的人溃兵,甚至和其他营房的人混在一起,小声的说着话。
刘斌估摸着,这伙人人数应该有两百人左右。
来人!
刘斌突然厉声喝道。
把这些邓州来的弟兄都到营区单独安置,好生!
一名附近的绿营将领立即会意,示意士兵们将这队人团团围住。
那斐千总——正是邓名假扮——心中暗叫不好。
他暗中对部下使了个眼色,示意按第二套方案行事。
就在士兵们准备押送他们时,不远处突然传来阵阵喧哗。
几个方向的营帐同时发生骚乱,有争抢食物的,有醉酒闹事的。
还有马匹受惊冲撞营帐的,整个绿营驻地顿时乱作一团。
这群废物!
刘斌气得脸色发青,不得不分派人手去处理各处骚乱。
他对着绿营千总厉声道:
给我看紧这些人,若是走脱了一个,唯你是问!
说完便急匆匆地赶往骚乱最严重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绿营驻地中央的大帐内。
左都督张勇正坐在轮椅上,与几个心腹副将密谈。
今日攻城折了几千弟兄啊!实在太惨了。大伙怨言很大啊。
张勇重重叹气。
这樊城就是个绞肉机!
“皇上的命令,我们有什么办法,当兵吃粮,只得听命行事。”
王文山总兵凑近半步,压低嗓音:
军门,末将听到些风声,说邓州大营被明军端了,粮道已断。”
“现在各营都在传,说咱们很快就要断粮了。
胡说八道!
张勇勃然变色。
谁在那里妖言惑众?
李副总兵无奈拱手:
军门,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今夜各营确实都在传这话。弟兄们军心浮动,都说这仗打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亲兵掀帘禀报:
军门,刘守备求见,说是关于今晚收拢的溃兵...
让他进来。
张勇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轮椅扶手。
刘守备快步进帐,抱拳行礼后急声道:
军门,末将方才巡查时发现一伙自称从邓州来的溃兵。虽然衣甲编号无误,口令也能对上,但...
他迟疑片刻。
这些人里面有不少人眼神太过锐利,装备也整齐得不像溃兵。
邓州来的?
张勇猛地直起身子,轮椅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彼此眼中都流露出同样的惊疑——难道邓州真的出事了?
张勇眼中寒光一闪:
本督并没有让邓州派兵过来支援啊,难道是邓州府主动派来的?他们可有文书凭证?
张勇沉声问道。
有,文书无误,挑不出毛病。
他沉吟了一会儿,随后道。
既如此...为以防万一,你即刻带路,本督要亲自...
正要吩咐亲兵把他的轮椅推出去。
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冲进来,满脸惊慌:
军门,不好了!前锋营和左军营的士兵为争抢粮草打起来了,都在传明日就要断粮,现在乱成一团!
几乎同时,另一个传令兵也飞奔入帐:
禀军门,右翼蒙古八旗派人来问,为何要克扣他们的草料,说若不给个说法就要自行解决!
张勇脸色铁青,拳头重重砸在轮椅扶手上。
他死死盯着刘守备,又望了望帐外越来越大的骚动声,最终咬牙切齿道:
他妈的,传令,各营将领即刻弹压骚乱,凡有煽动流言者,立斩不饶!
他转向刘守备,语气森冷:
那些邓州兵......先分开关押,你命人严加看守。待本督处置完这场兵变,再亲自审问!
-
邓名等人被押送至西营区那座偏僻的营帐时。
因他们人数众多。
所以被分为了好几个营帐暂住。
邓名所在的营帐。
他的手下陆陆续续背着一些“辎重箱”一同跟了进来,将它们随意地堆放在帐角。
负责看守的绿营将领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千总。
撇了一眼,顿时好奇道。
“你们这些木箱里面装的什么?打开看看。”
他把手一挥,两名清兵应声上前,利落地掀开其中一个木箱盖。
他亲自上前检查,仔细翻查木箱。
箱内整齐码放着叠好的清军军服、些许杂物。
随后,他往深处摸了一下。
突然,他的手指在几件旧衣服下触碰到几根冰冷的铁管。
他猛地将东西抽出一看,是一根打磨得异常精细、带有准星的枪管。
“这是什么玩意?!”
千总脸色一变,厉声喝问。
帐内,他的手下见状也立刻按住了刀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邓名一看,这些正是拆解后的燧发枪枪管。
此时清军自用的火绳枪、鸟铳,乃至少量燧发枪。
大多仍是匠人逐一手工打造的一体化形成,并无组装零件的概念。
因此在这位千总眼中,他抽出来这个玩意只是一根类似于烧火棍的枪管。
而且邓名在潜入之前。
就已经有了应对的主意。
他迅速堆满了讨好的笑容说道:
“大人,您可别误会!这都是兄弟们之前在战场上捡来的烧火棍。”
他一边说,一边顺手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类似的零件。
千总顿时一瞪眼。
“你欺负我不懂吗?这分别就是火铳的枪管!你们收集这些枪管干啥?”
邓名于是笑道。
“还是您懂,这些坏枪管,上交上去说不定也能记点功劳,换几钱赏银,这才捡了回来。”
“本想着等安顿下来就去禀报上缴的,大人您明鉴!”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
绿营士兵在战场上捡拾废弃军械零件,试图换取微薄赏银,是军中常见之事。
那千总将信将疑,又拿起一根枪管仔细端详。
在这位千总的认知里,这确实只是一根无法使用的“废铁管”。
“哼,一堆废铁还当宝贝!”
他把枪管随手丢回箱中。
过了一会,气氛缓和下来后。
邓名捂着肚子,做出一副痛苦状,凑近那个绿营千总低声道:
这位大人,在下内急了,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那个绿营千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忍着!刘守备有令,你们这些人可疑得很,谁也不许离开。
邓名从怀中悄悄摸出几锭银子,借着衣袖的遮掩塞过去:
军爷行行好,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去旁边解决,片刻就回。
这位绿营千总掂了掂银子的分量,脸色稍缓,但依然摇头:
不是钱的事。刘守备特意交代过,要是放跑了你们,我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邓名心中一动,又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这是在邓州缴获的宝物之一,价值不菲。
他故意留些财物在身上,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时刻。
大人请看。
他将玉佩在对方眼前一晃。
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只要军爷行个方便,让小的去行个方便,这块宝玉就是您的了。
“你若不同意,咱就只能拉在这营帐里面了。”
这位绿营千总的眼睛顿时直了,他贪婪地盯着玉佩,喉结上下滚动。
犹豫再三,他看了他对面这人。
他似乎真的要脱下裤子在地上拉屎的情形。
他终于压低声音:
好吧!就你一炷香的时间。必须回来,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邓名连连称谢,暗中对部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按兵不动。
他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快步出了营帐,往营帐后面的阴影走去。
一离开那群看守士兵的视线,邓名立即挺直了腰板,敏捷地穿梭在营帐之间。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找到其他小组,调整行动计划。
夜色深沉,清军大营中暗流涌动。
邓名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危机四伏的营地。
转过几个营帐,他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之一。
邓名立即回应了两声鸟鸣。
一个黑影从粮草堆后闪出,正是负责第二组的军官。
军门,
军官压低声音。
我们已按计划在指定位置潜伏,但听说您那边出了状况?
无妨,暂时安全。
邓名快速交代。
以三支红色火箭为号。你组负责在蒙古八旗驻地制造混乱,重点烧毁他们的马厩。
明白。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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