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年年底的马康市，刚下过第一场像样的冬雪，窗玻璃上凝结着羽毛般精致的霜花，在午后淡薄的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徐梓瑜蜷缩在客厅柔软的布艺沙发里，身上裹着厚实温暖的米白色羊毛毯，膝盖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尚存余温的牛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总是别在腰侧的那方米白色绣帕光滑的缎面——这是高慧美送给“高詹氏婷婷”的新婚礼，如今早已超越其道具意义，成了她随身携带、触手可及的精神慰藉，帕角那个细密的“婷”字，仿佛在不断确认着她此刻的身份。进入休假状态这些天，她难得地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不用在脑海中反复演练高难度的打戏动作，无需时刻警惕维持某种特定的女性仪态，甚至连呼吸都带着一股全然松弛的、属于“徐梓瑜”自己的节奏。直到一阵清脆急促的手机铃声，划破了这片温暖的静谧。
她探身从茶几上拿过手机，屏幕上来电显示跳动着“曾大小姐”四个字。徐梓瑜微微怔了一下，才滑动接听，将手机贴到耳边，声音里还带着点窝在毯子里的慵懒和刚睡醒般的软糯：“曾姐？下午好。”
“梓瑜，没打扰你休息吧？”电话那头，曾大小姐的声线比平时在公司处理公务时柔和许多，褪去了几分职场精英特有的锐利，多了些朋友间的关切，“有件事，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得亲自跟你通个气，顺便……道个歉。”
“道歉？”徐梓瑜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身子，肩头的羊毛毯滑落下一半，露出里面穿着的柔软家居服，“曾姐，您这话从何说起？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我疏忽了。”曾大小姐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诚恳歉意，“最近这大半年，我的精力都扑在外地那几个新项目上，对你这边的具体情况跟进得不及时。直到前两天，张松把那份详细的心理评估报告转给我，我才真正意识到……你的心理状态，已经彻底、完全地女性化了，是那种从里到外、根深蒂固的认同。”她顿了顿，声音里愧疚更深，“之前公司层面，甚至包括我，确实考虑过让你尝试以……嗯，以原生性别身份去接那档恋综，觉得或许是条转型的路子。现在回头看，这个想法太欠考量，完全没有顾及你的真实感受和心理状态，让你为难，甚至可能让你难受了。这点，是我的失误，我得跟你郑重道歉。”
徐梓瑜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但随即，她轻轻摇了摇头，仿佛电话那端的人能看见似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曾姐，您别这么说，真的没事。我知道您掌管这么大一摊子事，不可能面面俱到。而且……”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柔软的女式家居服和滑落的羊毛毯上，想起刚入行时那种穿着男装都觉别扭、穿着女装又恐露馅的局促与不安，“而且，像现在这样，彻底以女性的方式生活，内心深处觉得自在、踏实，这其实……是我自己内心一直渴望，并且主动选择的路。”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需要积攒一些勇气，去触碰某些不那么愉快的记忆，声音稍稍低了些：“其实，早在刚入行没多久，那次……被公司的女法务试图以男性身份潜规则的时候，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恶心和排斥感，就已经很强烈了。只是那时候，我刚刚踏进这个圈子，懵懂又怯懦，既不懂该如何准确表达这种复杂的感受，更不敢去深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后来，拍的替身戏越来越多，穿着各式女装、扮演不同女性角色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就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只有以女性的身份存在，我才是完整的、舒坦的。反而对过去那个‘男性’的身份符号，越来越感到陌生、排斥，甚至……是生理性的厌恶。”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歉疚，为自已的特殊情况可能给公司带来的规划上的变数和资源上的“浪费”：“曾姐，因为我的个人情况，打乱了公司原有的部署，可能……会让公司承受一些损失，或者错过一些机会。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如果真的造成亏空，我愿意一力承担……”
“承担什么？说什么傻话！”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曾大小姐利落地打断，语气瞬间恢复了平日的几分干练果断，但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维护，“资源这东西，放在那里就是要被利用的，关键看怎么用、谁能用出最大价值。只要能给公司创造应有的、甚至超预期的利益，具体由哪个艺人、以哪种形式去实现，都是可以灵活变通的策略问题。你徐梓瑜，是我们嘉航在武打替身这块领域实打实的金字招牌、摇钱树，你的专业能力和敬业精神有目共睹。公司珍惜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了些边边角角的计划，就让你拿自己的心理健康去硬扛、去自我折磨？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我们绝不会做。”
一番话掷地有声，带着资本方特有的理性权衡，却又透着实实在在的袒护之意。徐梓瑜只觉得心口被一股巨大的暖流狠狠撞击，鼻尖控制不住地发酸，眼眶迅速湿润起来。她用力眨了眨眼，才勉强稳住声线：“谢谢……谢谢曾姐理解。” 她迅速转移了话题，试图冲淡这过分汹涌的情绪，“对了，曾姐，您刚才提到的那档恋综，具体是什么项目呀？我之前都没太了解。”
“是蓝台明年重点筹备的S+级项目，《我们恋爱吧》。”曾大小姐见她情绪缓和，便详细解释道，“最初的方案，确实是希望由你出马，和迪丽肉巴组一个cp。不管最终节目里是‘成了’还是‘遗憾错过’，主要目的都是借这个国民度高的平台，帮她预热一下观众缘，给她团队接下来想接的都市恋爱剧铺垫点‘恋爱感’和话题度。但现在你的情况明确之后，这个原定方案肯定要调整。节目组那边，最晚年前就需要我们给出明确的参演人员确认和方案报备，时间挺紧的，得尽快敲定替代方案，不然这个优质资源可能就流失了。”
徐梓瑜握着手机，安静地听了几秒，脑海里飞快地转动着。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眼睛微微一亮，带着点尝试性的口吻轻声问道：“曾姐，那我……提个可能有点大胆的想法，您看合不合适？如果……让张松哥去，怎么样？”
“张松？”电话那头的曾大小姐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对呀！张松哥！”徐梓瑜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轻快的活力，仔细分析起来，“您看啊，张松哥外形端正，有那种靠谱的男儿气概，为人处世成熟稳重，又在这个行业里深耕这么多年，熟悉各种规则和流程。以他的情商和应变能力，不管在节目里遇到什么情况，肯定都能处理得妥帖周到，绝不会给公司或者合作方添麻烦。这岂不是比让我这个……情况特殊的人去，要稳妥得多？”她甚至带上了点玩笑的语气，“再说了，万一节目效果特别好，张松哥和迪丽老师真看对眼了，那也是美事一桩嘛！大不了我到时‘牺牲’一下，换个经纪人，让张松哥专心去给迪丽老师当团队核心，正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咱们公司还能顺理成章地喝上一杯喜酒，岂不是一举多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曾大小姐忍俊不禁的轻笑声：“你呀……这小脑袋瓜转得倒是快，这种‘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也想得出来。” 她收敛笑意，认真思考起来，“不过……仔细推敲一下，你这提议，倒还真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张松的专业度和可靠性毋庸置疑，由他去和迪丽团队对接，沟通成本低，配合起来也顺畅。最关键的是，这样既能保住我们公司在蓝台这档重点恋综里的席位和话语权，又能彻底避免你身份敏感可能引发的任何潜在风险……嗯，确实是个思路。”
听到曾大小姐语气松动并表示认可，徐梓瑜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暗自松了口气。然而，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定：“曾姐，如果……如果公司最终能同意这个替代方案，帮我化解了眼前的难题。那我……我也想趁此机会，向公司正式表明我接下来的计划和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为自己积攒力量，然后清晰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我就想有意识地进行健康管理和身体调养，为下一步做准备。等2018年新年一到，各方面条件允许的话，我……我想去完成一件对我个人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进行性别重置手术。我希望，能真正、彻底地从生理上，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几秒钟后，传来曾大小姐格外郑重的声音：“梓瑜，你……想清楚了吗？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公司……如果你下定决心，嘉航一定会调动所有资源，全力配合你、支持你，确保整个过程的安全和隐私。但是……” 她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必须明白，手术之后，虽然你在法律和生理上都将符合女性条件，可以光明正大地恋爱、结婚，穿所有你喜欢的漂亮裙子，以女性的身份度过余生。但是，有一个现实问题无法避免——你将永久失去生育能力，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血缘孩子。这个问题，你打算怎么面对和解决？”
提到这个无法回避的遗憾，徐梓瑜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去，带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和一丝怅惘：“这个问题……我反反复复想过很多次了。也许……这就是追求完整必须付出的代价吧。将来，如果真的很渴望有孩子陪伴，大不了就去合法领养一个，或者……听说现在科技在发展，也许未来会有更先进的细胞技术途径，虽然过程肯定会非常麻烦、代价巨大……唉，终究是无法像天生女性那样，体验孕育生命的过程了。想想，是有点……遗憾和倒霉吧。”
她的语气里带着认命般的坦然，也有一丝对未知困难的预估。曾大小姐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彻底软化下来，充满了心疼和理解：“既然你都想得这么明白了……那就按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梓瑜，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只要不违法、不违背公序良俗，嘉航永远是你的后盾，是你的‘娘家人’。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支持你走自己想走的路。”
“谢谢……谢谢曾姐，谢谢……姐妹们……” 徐梓瑜的声音瞬间哽咽，抑制不住的哭腔涌了上来，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着。这些年，她从被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抛弃，到独自一人在充满偏见和竞争的替身行业里咬牙挣扎，多少次深夜独自舔舐伤口，多少次在镜头前强颜欢笑……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对她说“支持你”，对她说“我们是你的娘家人”。这种毫无保留的接纳和支持，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她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
“跟我们还客气什么？傻丫头。”曾大小姐的声音里也带着动容的笑意，努力让气氛轻松些，“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健康储备的具体事宜，我会让张松亲自去联系国内这方面最顶尖、最可靠的医院和专家团队，确保万无一失。有任何问题，任何时候，直接给我或者张松打电话，别自己硬扛，知道吗？”
“嗯……知道了，曾姐。”徐梓瑜带着浓重的鼻音应道。
挂了电话，徐梓瑜将还有些发烫的手机轻轻放在茶几上，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深深陷进柔软的沙发靠垫里。她拉过滑落的羊毛毯，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仿佛要寻求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积压在心底太久的情绪——那些无法言说的委屈、得到理解后的释然、对未来的坚定、以及迈向未知的忐忑——如同开闸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胸前的羊毛毯。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只是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任由眼泪肆意流淌。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彻底卸下所有伪装和坚强，像一个最普通、最真实的女孩那样，为自己曲折的命运，也为终于看到的曙光，痛痛快快地、毫无保留地哭了一场。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胸口那阵酸胀的闷痛渐渐散去，情绪的风暴慢慢平息，她才慢慢地止住泪水。她抬手，用指尖有些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呼吸。窗外，雪后初霁，淡金色的阳光透过凝结着霜花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迷离的光影。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张松发来的新消息，言简意赅却让人安心：「联系好了，协和整形科的李主任，下周三上午九点，我陪你去初诊。」
徐梓瑜看着那行字，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带着泪痕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她伸出手指，在屏幕上认真地回复了一个字：「好。」
指尖划过微凉的屏幕，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2018年就要来了，她知道，一个真正属于“徐梓瑜”的、全新的生命篇章，也即将郑重地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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