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细微的裂缝,如同滴入静水中的墨汁,在玄寂上人千年冰封的道心上,迅速晕染、蔓延开来。它本身并不具备破坏的力量,却成为了一个致命的缺口,一个引导内外压力的通道。外部,是“共情领域”那持续不断、温暖而磅礴的情感洪流,如同永不停歇的暖风,吹拂着万载冰原;内部,则是被他以无上毅力镇压、封存、乃至亲手“斩”去数千年的,属于“玄寂”这个存在本身,最初、最真实的情感尘埃。
当那道裂缝出现的刹那,内外夹击之下,那扇沉重到仿佛与时空一同锈死的记忆闸门,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被汹涌的情感浪潮轰然冲开!
首先涌现的,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秘辛,而是一幅早已褪色、蒙尘的画面。
那是一个料峭春寒的清晨,山门前的青石阶上还挂着露水。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瘦骨嶙峋的少年,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紧紧贴着粗糙的石面。前方,一位身着朴素道袍、面容清癯的老者,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怜悯,有审视,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根骨……尚可。只是这尘缘纠葛,情丝缠绕,于吾道有碍。你,可愿斩断前尘,忘却亲缘,自此一心向道?”
少年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带着对温饱的渴望,对力量的向往,以及对眼前这位“仙师”能带他脱离苦海的、无比纯粹的……慕孺之情。
“弟子愿意!求仙师收留!”
那声音清脆,带着颤音,却斩钉截铁。他用力磕头,额角在石阶上留下淡淡的红痕,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对授业恩师的无限感激与仰慕。
这幅画面,如同被岁月侵蚀的壁画,在玄寂的心神中一闪而过。画面中的那份“慕孺之情”,早已在数百年前,在他凝结金丹、明悟“太上忘情”真意时,被他亲手剥离,化为一具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慕之情尸”,封印于宗门禁地深处。他早已忘了,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炽热而纯粹的情感。
紧接着,另一幅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
那是江南水乡,烟雨朦胧的石桥。桥边垂柳下,立着一个撑着油纸伞的窈窕身影,素衣荆钗,却难掩清丽。她看着他,眼中含着欲说还休的情意,脸颊微红,如同初绽的桃花。
“寂哥,此去仙山,不知何日能归?我……我会一直等你。”
他当时说了什么?似乎是一些安抚的、关于大道长生、来日方长的空话。他只记得自己转身离去时,道心坚定,认为这凡俗情爱不过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是必须舍弃的虚幻泡影。那份让他心跳加速、血液微热的爱恋之情,在他成功结婴、彻底稳固无情道基时,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斩出,化为一具眉目含愁、终日对镜垂泪的“爱之情尸”,流放于北地荒原。
他以为早已忘却,那女子的容貌名字都已模糊,可此刻,那雨中离别时,对方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和那强忍着的、细微的哽咽声,却如同昨日般清晰,刺痛着他冰冷的神魂。
这仅仅是开始。
闸门一旦打开,被镇压的情感便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看到”自己为了争夺一处灵石矿脉的开采权,设计陷害了一位平日对他多有照拂的同门师兄,导致其修为尽废,逐出宗门,最终郁郁而终。事后,他虽如愿得到矿脉,内心深处却也曾泛起过一丝微弱的不安与愧疚。这丝愧疚,被他视为道心不坚的象征,以更冷酷的修炼强行镇压、磨灭。
他“看到”自己为了炼制一件本命法宝,需要一种至亲之人的心头精血作为引子。他回到了那早已陌生的凡俗家族,面对那个苍老憔悴、却在他出现时眼中爆发出惊喜光芒的亲生母亲,他面无表情地提出了要求。母亲眼中的光瞬间熄灭,没有质问,没有哀求,只是默默地、颤巍巍地走进内室,不久后,捧着一碗犹带体温的鲜红血液出来……那份被强行剥离的、混合着痛苦、悔恨与一丝残存孺慕的复杂情感,最终也化作了一具怨气缠绕的“亲之情尸”,被他以秘法封印在法器之中,日夜承受煎熬。
一桩桩,一件件。
那些被他视为“杂质”、“魔障”而斩出、镇压、流放的情感,那些代表着他“慕”、“爱”、“亲”、“愧”、“喜”、“怒”、“悲”……的“情尸”,它们被剥离时的痛苦、不甘、绝望,它们被封印流放后的孤寂、怨恨、麻木,此刻,通过这“共情领域”的奇异连接,如同无数道冰冷的锁链,反向缠绕住他的神魂,将他拖入那被他亲手埋葬的情感地狱!
他体验到了那些“情尸”所承受的一切!
原来,斩情并非超脱,只是将完整的自己撕裂,把不愿面对的部分抛弃。那些被抛弃的部分,并未消失,它们带着原初的情感与执念,在黑暗中挣扎、哭泣、咆哮!它们是他道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他力量根源处潜藏的、最大的漏洞!
千年修道,他以为自己走上了至高无上的坦途,却原来,脚下踩着的,是破碎的、染血的、由自身残骸铺就的荆棘之路!
无情道……真的完美无瑕吗?
追求绝对的理智与冰冷,以斩灭自身情感为代价换取的力量,真的是通往“真我”与“超脱”的正确途径吗?
唐家兴和那些孩子所展现的,那种虽然复杂、充满痛苦与牵绊,却鲜活、温暖、充满生机与无限可能的“有情”状态,难道真的只是一种低级的、需要被摒弃的“枷锁”吗?
巨大的认知冲击,伴随着那些尘封记忆带来的、迟到了千年的情感反噬,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他的道心深处反复切割、搅动。那一道最初的细微裂缝,已然蔓延成一片蛛网般的裂痕,并且还在不断扩大!
他那万古不变、如同冰雕石刻般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眉头紧锁,嘴角微微抽搐,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极致的痛苦与挣扎。
终于,在那无数被斩情感残骸的哀嚎与反噬达到顶点的刹那,在那“共情领域”温暖的洪流与内部冰冷绝望的记忆寒潮猛烈对撞的瞬间——
一滴浑浊的、蕴含着千年尘埃、无尽悔恨与茫然痛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这个早已忘却如何哭泣的元婴老祖眼角,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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