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大学，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的教师生活区，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一栋爬满常青藤的老式小楼里，退休教授明德的书房，依旧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和茶香。楚峰坐在熟悉的旧藤椅上，面前摆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
他没有寒暄，直接将目前调查的最新进展，特别是关于“瓷窑会”运作模式的推断，以及杨铁心牺牲的噩耗，原原本本地向明德教授做了汇报。他的语气沉重，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明德教授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有一种深沉的悲悯和洞悉世事的了然。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式对襟上衣，整个人看起来清癯而宁静，但那双透过老花镜片的眼睛，却闪烁着智者特有的锐利光芒。
听完楚峰的叙述，明德良久没有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紫砂茶杯壁。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茶叶在杯中舒展的细微声响。
“楚峰啊，”明德终于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你推断的这个‘瓷窑’模式，很有意思，也……很贴切。将人视为器物，用利益的窑火来煅烧，用关系的釉彩来粉饰，最终烧制出符合他们标准的、可供驱使的‘瓷器’……这背后，是一种极其冷酷、也极其高效的‘工具理性’思维。”
他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仿佛在回溯漫长的历史。“其实，这种将权力关系‘器物化’的现象，古已有之，并非清风市独有。在古代，帝王将相视臣民为‘刍狗’、为‘工具’；在一些僵化的体系中，人也容易沦为庞大机器上的‘螺丝钉’。但像‘瓷窑会’这样，将其发展到如此系统化、组织化，甚至赋予其一套独特‘黑话’体系和隐秘仪轨的，确实罕见。这说明，他们的核心成员，不仅贪婪，而且有相当的文化‘品位’和……扭曲的‘匠心’。”
楚峰凝神静听，他知道老师的点拨往往切中要害。
“你提到滨江码头的旧案，”明德将目光收回，看向楚峰，“觉得与当前‘瓷窑会’的运行模式一脉相承。你的感觉是对的。但这不仅仅是简单的模仿或传承。这更像是一种……‘路径依赖’。”
“路径依赖？”楚峰微微皱眉。
“对。”明德点点头，“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地方、一个领域，在长期发展过程中，由于初始条件、关键事件或既得利益集团的影响，所形成的一种难以扭转的惯性轨道。滨江码头旧案，可能就是这个利益集团早期野蛮生长、完成原始积累并初步形成权力资本联盟模式的‘关键节点’。那次事件，他们成功地用暴力和金钱摆平了问题，掩盖了真相，这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也固化了一种思维定式：即在清风市，只要掌握了足够的权力和资本，就可以无视规则，甚至可以自己制定规则。”
“这种成功的‘经验’，会像基因一样，植入这个集团的灵魂深处，代代相传，不断强化。于是，就有了后来的清江新区开发，有了更隐秘的‘雅茗轩’，有了更‘精致’的‘瓷窑会’。”明德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他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巧取豪夺，而是开始追求一种更‘高级’的、带有审美意味的操控方式。这其实是一种堕落，也是一种进化——向着更危险、更顽固的方向进化。”
楚峰深吸一口气，明德教授的话，让他对对手的认识又深了一层。“老师，您的意思是，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犯罪团伙，更是一种……盘踞在清风市肌体上的、根深蒂固的‘腐败文化’或者说‘潜规则生态’？”
“可以这么理解。”明德赞许地点点头，“‘瓷窑’只是表象，真正的病灶，是孕育这种‘瓷窑’的‘土壤’——那种认为权力可以资本化、规则可以交易化、人可以工具化的思维定式和社会风气。你拔掉一个贺远山，打掉一个‘瓷窑会’，如果‘土壤’不变，那么很快，在适宜的温度和湿度下，还会长出新的‘远山集团’，冒出新的‘某某会’。”
老人站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线装古籍，轻轻拂去封面上的灰尘，语重心长地说：“楚峰啊，反腐斗争，不能仅仅停留在‘拔病树’的层面。更要思考如何‘改良土壤’。这需要法律制度的完善，监督机制的强化，但更深层次的，是文化的建设和价值观的重塑。要让人们从心底里认同，公平正义比投机取巧更可贵，法治规则比权力关系更可靠，人的尊严和权利，不能被任何形式的‘窑火’所扭曲和物化。”
他重新坐回椅子，目光深邃地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之一：“所以，你的任务，异常艰巨。你不仅是在查案，更是在与一种扭曲的‘文化属性’作斗争。要在查清个案、惩处罪犯的同时，努力撕开黑幕，将阳光和清风引入这片被污染已久的‘土壤’之中。这需要勇气，需要智慧，更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坚持。因为这注定是一场持久战，甚至可能……是一场孤独的远征。”
楚峰深深地点了点头，心中波澜起伏。明德教授的话，如同洪钟大吕，敲醒了他因连日奋战而略显焦躁的内心。他明白了，最终的胜利，不仅仅是法律意义上的惩恶扬善，更是正气能否压住邪风，朗朗乾坤能否真正取代乌烟瘴气的较量。
离开明德教授家时，已是华灯初上。楚峰走在清幽的校园小径上，晚风拂面，带着丝丝凉意，却让他更加清醒。他抬头望向清风市区的方向，那里灯火璀璨，却也暗流汹涌。
改良土壤……任重道远。但此刻，他脚步坚定。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杨铁心，为了清风市的百姓，也为了心中那片不容玷污的朗朗乾坤。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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