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那沉重而又充满了血腥味的往事,如同一块巨大的磨盘,在防空洞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缓缓碾过,留下了深刻而又压抑的印痕。洞穴里的气氛,变得比之前更加凝重。那堆篝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火焰渐渐衰弱下去,最后只剩下几点猩红的炭火,在黑暗中固执地明灭着,将四周的一切都重新拖入了更加深邃的昏暗之中。
林岳就那么静静地蹲在孟广义的身边,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孙先生的故事,为他心中积压的所有疑问提供了一个残酷的答案,也同时给他那年轻的肩膀,压上了一副他从未想象过的、沉重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无形枷锁。他终于理解了师父那份近乎偏执的谨慎,以及他看向自己时,眼神深处那份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就在这片几乎要凝固的死寂之中,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异动,打破了平静。
“呃……”
一声含糊不清的、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呻吟,从躺在地上的孟广义口中发了出来。
声音是如此之轻,以至于最初,所有人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紧接着,那只无力地搭在毯子外面的手,食指的指尖,竟然以一个微小的幅度,轻轻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
这个动作,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动了!”
一直守在旁边的孙先生和陈晴最先发现了这个细节,陈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奇迹。
孙先生更是激动得浑身一颤,他几乎是扑到了孟广义的身边,苍老的手指闪电般地搭上了孟广义的腕脉。他闭上眼睛,屏息凝神地感受了片刻,随即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迸发出了狂喜的光芒。
“醒了!他要醒了!”孙先生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带上了一丝颤抖,“心脉续上了!这小子的‘手术’,居然真的把他的命从鬼门关给拽回来了!”
这一声压抑不住的呼喊,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还沉浸在往事中的林岳和守在洞口的梁胖子。两人连滚带爬地围了过来,四颗脑袋凑在一起,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死死地盯着孟广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在众人期盼而又灼热的注视下,孟广义那如同蝶翼般苍白的眼睑,开始轻微地颤动。挣扎了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终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神最初是浑浊而涣散的,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浓雾,倒映不出任何影像。他就那样茫然地看着防空洞那潮湿的穹顶,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瞳孔才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聚焦。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扫过孙先生那张写满关切的老脸,扫过陈晴那含着泪光的双眸,扫过梁胖子那紧张到扭曲的胖脸,最后,定格在了离他最近的、林岳的脸上。
他看见了林岳那张沾满了尘土与硝烟、写满了极致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如同淬火精钢般坚毅光芒的脸。他又看见了林岳那只因为用力而青筋贲起的手,以及那只手中,被他死死攥着、甚至已经嵌入掌心的、那枚冰冷而又沉重的铜疙瘩——发丘印。
看到这一切,孟广义那干裂的嘴唇,竟然奇迹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了一抹极其虚弱、却又无比欣慰的笑容。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自己那只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了林岳的手腕。他的手冰冷而又无力,却抓得那样紧。
“小……小岳……”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
“带着……他们……走……”
林岳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师父嘴边:“师父,您醒了!您放心,我们都……”
“走!”孟广义猛地加重了语气,用尽毕生的力气,说出了他苏醒之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头……”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防空洞内,刚刚升腾起的那一丝喜悦和希望,瞬间被冻结。
所有人都愣住了。梁胖子张着嘴,陈晴捂着嘴,孙先生皱起了眉。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孟广义醒来后的场景,或许是询问战况,或许是下达新的指令,或许是鼓励大家继续战斗……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让他们彻底放弃一切的命令。
林岳更是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
“师父?”他红着眼睛,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八度,“您在说什么?我们不能走啊!石头哥的仇还没报!您受的这身伤,这笔血账,我们还没跟他们算清楚!而且……而且我已经找到了那面‘照骨镜’的线索,它很有可能就在青岛这座德式监狱的地下!”
孟广义看着林岳那副激动到近乎狰狞的神情,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如同父亲般的哀伤。他吃力地摇了摇头,急促地喘息着。
“报仇?咳咳……我们这一行……哪有什么仇家……有的……只是生死……”
“我带你入行,是想让这门手艺有个传承,不是……咳……不是让你来送死的……我不想你……再走我的老路……那面镜子,是大凶之物,牵扯的因果太大了……那个金先生……他的背后……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听师父的话……活下去……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因为说得太急,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蜷缩了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活下去?!”
孟广义的话,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林岳的神经上,让他瞬间爆发了。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这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如此彻底地情绪失控。
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师父,几乎是咆哮着反驳道:“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地活下去吗?!师父!你教我下墓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动即死’!可你现在,却让我像个懦夫一样逃跑?!”
“我们跑了,金先生那伙人就会大发慈悲地放过我们吗?不会的!他们只会像撵兔子一样,把我们一个个追上,然后带着戏谑的笑意,把我们慢慢玩死!就像他们对石头哥做的那样!难道,石头哥就白死了吗?!”
他的声音在防空洞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不屈的愤怒和血色的质问。
“与其被动地、毫无尊严地等着被他们一个个清除掉,还不如主动出击,拼死一搏!拿到那面‘照骨镜’,我们手上才算有了一张能跟他们谈判的底牌!我们才有资格,去谈论到底要怎么活下去!我们才有真正活下去的可能!”
这是林岳第一次,如此公开地、如此正面地、甚至是如此决绝地,顶撞、乃至是否定自己的师父。
这番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惊呆了。
而躺在地上的孟广义,更是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同被激怒的、须发皆张的愤怒幼狮般的徒弟,一时间,竟忘了咳嗽。
他看着林岳。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凡事都需要他庇护和指点的学徒了。他的眼中,闪烁着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的、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火焰,甚至……比当年的自己,燃烧得更加炽热,更加不顾一切。
孟广义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来劝阻,但看着林岳那双不容置疑的、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所有的话,最终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为了一声充满了复杂情绪的、悠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抽空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气。他的眼神再次涣散开来,头一歪,便再一次沉沉地昏迷了过去。
防空洞里,一片死寂。
两代“把头”之间第一次,也是最激烈的一次理念交锋,以这样一种近乎决裂的方式,宣告了林岳的时代,已经无可阻挡地、正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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