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毒得像泼了火，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蒸腾起的热浪裹着尘土，扑在脸上烫得人发慌。江流骑着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车斗里的麻绳随着颠簸晃悠，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像是随时要散架。他额头上的汗珠子滚得比车轱辘转得还快，顺着眼角往下淌，涩得他不住眨眼，粗布褂子早被汗浸透，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梁骨微微弯曲的弧度——四十多岁的人，这道脊梁扛过十几年搬家送货的重活，扛过一家五口的柴米油盐，早被生活压得没了年轻时的挺拔。
他扯着嗓子喊“搬家送货——价格公道——”，声音裹着热气，嘶哑却透着股踏实劲儿。路过巷口卖冰粉的摊子，摊主老张探出头喊他：“江流，歇会儿喝碗冰粉？今儿天儿邪性！”他摆了摆手，脚下蹬得更稳了：“不了张哥，早点跑完早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像颗凉丝丝的糖，含在他心里，能压下大半的燥热和疲惫。三十多岁那年，他还是个浑浑噩噩的光棍，守着几间老房子，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凑活过了，却偏偏撞上了林雪。那时她才十九岁，要说两人不可能有交集，可偏偏两人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也许是缘份注定，两人一来二去，就定了终身。
旁人都笑他捡了便宜，穷得叮当响还能娶着这么俊的媳妇，他却心里门儿清，是林雪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家。这姑娘看着娇弱，心却细得能穿针。天刚转凉，他的工具包里准会多一双厚袜子；跑活儿晚归，不管多晚，她都会起来给他弄一碗热汤，汤里总卧着两个荷包蛋——那是她自己舍不得吃，攒着给他补身子的。更别提她一口气给他生了三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大宝沉稳，总护着两个弟弟；二宝腼腆，吃饭时总低着头扒拉；小宝最黏人，天天缠着他要举高高。
一家五口挤在城中村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墙皮掉了又补，补了又掉，露出里面斑驳的水泥；衣柜是捡来的旧款，门轴早坏了，关不上就用根绳子拴着；三张小板凳围着凉席，就是孩子们写作业的地方。可日子过得却像锅里慢熬的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暖乎乎的。江流总在饭桌上拍着胸脯说：“等攒够了钱，咱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带阳台的，让你娘儿几个晒衣服方便；给你买个金镯子，圈口得买大点儿，戴着舒服；再给仨小子买新球鞋，让他们在学校跑得欢！”这话他说了好几年，跑活儿的钱大多花在了柴米油盐和孩子学费上，攒下的寥寥无几，可林雪从没抱怨过一句，只是笑着给他夹菜：“不急，日子慢慢过，有你在就好。”
今儿的生意不算顺，跑了大半天，只接了个送两箱苹果的活儿，赚的钱刚够给小宝买两盒酸奶。江流漫不经心地往家赶，太阳晃得人眼晕，眼前的路都有些发虚。路过那棵老榕树路口时，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树影——往常这个点，林雪该带着小宝在树下等他了，小宝会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喊着“爹，你回来啦”。
可今儿树下空荡荡的，只有蝉鸣聒噪。就在他拐过路口的瞬间，一道刺眼的金光“唰”地从头顶劈下，亮得他瞬间睁不开眼，耳边像是有千万只蜜蜂在嗡嗡作响。
“操！”他骂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想稳住车把，可三轮车像脱了缰的野马，径直朝着路边的护栏撞去。
“嘭——！”
剧烈的撞击声震得周遭的空气都在颤抖，江流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根钢针在扎，眼前的景象瞬间支离破碎。他模模糊糊中，好像看到林雪端着饭碗站在出租屋门口，三个小子围着桌子吵吵嚷嚷，大宝板着脸护着碗里的排骨，不让弟弟们抢；二宝低着头小口扒饭，嘴角还沾着米粒；小宝腻在林雪怀里，伸着小手要鸡腿……那画面暖得人心头发颤，可下一秒，就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
出租屋里，林雪正给小儿子喂粥。小宝调皮，含着勺子不肯咽，小手还抓着她的衣角晃悠：“娘，爹啥时候回来呀？我想让爹带俺去公园玩滑梯。”林雪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快吃，吃完爹就回来了，回来让他带你去。”
话音刚落，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陌生号码。她随手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那头警察沉稳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请问是江流的家属吗？他在老榕树路口发生了交通事故，现在在市医院，你尽快过来一趟。”
“哐当——”
手里的勺子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粥洒了一地，黏在瓷砖上。林雪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刚才警察的话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她心上。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哭着问：“我男人……我男人他怎么样了？是不是……是不是很严重？”
“你先别着急，医生正在处理，你尽快过来吧。”
挂了电话，林雪抓起外套就往外冲，眼泪已经糊了满脸。她跑到隔壁，使劲拍着张婶家的门：“张婶，张婶！求您帮我照看着点仨小子，江流他……他出事了，我得去医院！”
张婶一听，赶紧应着：“你快去吧，孩子们交给我，放心！”
林雪连句道谢的话都顾不上说，撒腿就往巷口跑。出租屋离医院远，她拦了辆三轮车，一路上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攥得发白。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手上，滚烫滚烫的。她一遍遍在心里祈祷，江流你可千万别有事，孩子们不能没有爹，我也不能没有你。
医院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心口发紧，胃里也跟着翻江倒海。她跌跌撞撞地找到护士站，报了江流的名字，顺着护士指的方向跑去，远远就看到病房门口围着急救人员，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推开门，看到躺在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纸的江流，林雪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扶住床沿，才勉强站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床沿上。
“你是江流的家属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语气温和。
“是！我是他媳妇！医生，他怎么样？没什么大事吧？”林雪抓住医生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哽咽着，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
“你别激动，先坐下慢慢说。”医生扶她坐在椅子上，“病人情况已经稳定了，没有生命危险，你不用太担心。只是他头部受到了撞击，可能会有暂时的记忆障碍，醒来后说不定会忘记一些事情，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记忆障碍？”林雪愣住了，眼泪掉得更凶，“意思是……他会忘记我？忘记孩子们？”
医生叹了口气：“不好说，得看他醒来后的情况，可能只是暂时的，也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林雪扑到床边，手悬在半空，不敢碰他头上的纱布，只能轻轻攥着他的衣角，指节都攥得发白。“江流，江流你醒醒啊……”她哽咽着，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你别吓我啊，孩子们还等着你回家呢。大宝说这周末要跟你学修三轮车，二宝把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都给你留着买烟，小宝天天念叨着，说要等你带他去公园玩滑梯……”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细碎往事，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日常，是她此刻唯一的希望。她记得他冬天总把她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记得他夏天再热也会先给她扇扇子，记得他每次跑活儿回来，再累也会把小宝举过头顶，记得他看着孩子们吃饭时，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雪哭得几乎脱力时，江流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瞬间屏住呼吸，眼泪也忘了掉，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
江流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带着刚睡醒的迷茫，慢慢聚焦在林雪脸上。
“江流！你醒了！”林雪的眼里爆发出光亮，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杯水？”
可江流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陌生和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是谁？我不是在工地上干活吗？怎么在这里？”
林雪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差点瘫坐在地上。她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我是林雪啊……江流，你看看我，我是你媳妇啊！”她哽咽着，努力回忆着那些刻骨铭心的细节，“那年冬天我们刚谈恋爱，你做完工到我上班的地方来接我，你你怕我骑车冷着，非要把外套给我穿，结果自己感冒了。你忘了？”
“还有，你对我表白那天，你说你虽然啥都没有，但你保证一定会对我好，还说以后一定让我过上好日子，你忘了？”
“大宝出生的时候，你在产房外蹲了一夜，第二天看到我和孩子，哭得像个傻子，你忘了？”
她一遍遍地说，那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滚，带着温度，带着爱意，可眼前的男人只是皱着眉，眼神依旧迷茫。
江流努力想从脑子里挖出点什么，可那里空空的，像被人用清水洗过一样干净。他记得自己二十岁前爬树掏鸟窝，记得跟村东头的小子打架被爹追着揍，记得家里那几间漏雨的老房子，也记得自己在工地搬砖。可那之后的事，一片空白。林雪口中的那些片段，那些带着烟火气的日子，陌生得像别人的故事。
“林雪……”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心里没来由地一软，像是在哪里听过无数遍，带着饭菜的香气，带着洗衣裳的皂角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暖意。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哭得通红的眼，眼尾还挂着没来得及擦的泪渍，心里莫名地发堵，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愧疚，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他想说句安慰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笨拙地看着她。
奇怪的是，他不记得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她陌生。看着她哭红的眼睛，他甚至隐隐觉得，这个女人是可以信任的，是……自己人。
林雪捂着脸，强忍着没哭出声。她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这个疼了她护了她十几年的男人，怎么会突然不认人？一定是伤还没好，一定是暂时的。她抹了把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温柔得像水：“没事，记不起来没关系，我慢慢跟你说。你先养好身子，啊？孩子们还等着跟你说学校里的趣事呢，大宝这次考试得了第一名，二宝画的画还被老师贴在教室墙上了。”
提到孩子，江流的心又是一动，像是有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他点了点头，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却鬼使神差地觉得，听这个叫林雪的女人的话，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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