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狭窄的甲板。
进到船舱内，目光在或坐或卧、面带愁容的流犯中急切地搜寻。
终于，他在靠近船舱的一角，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杨心儿正拢着一件半旧的披风，安静地坐在一个小木箱上，望着栏杆外混沌的江天风雪，侧脸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过分平静。
张峰几步跨到她面前，也顾不得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微微俯下身。
压低了声音，语气是掩饰不住的焦灼：“杨姑娘，这……这情况你也看到了！雪这么大，船走不了，粮食也撑不了几日！你……你可有什么办法？”
他的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盼。
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调解纠纷，还是应对沿途小麻烦，眼前这个“弱女子”总能提出些切实可行的主意，早已让他形成了依赖。
杨心儿闻言，缓缓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她微微仰头看着一脸急色的张峰。
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疏离：“张统领何出此言？”
她轻轻拢了拢披风的前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杨心儿如今的身份，是待罪流放的犯人。
一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这茫茫江上，又能有什么办法？”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峰怔忡的视线，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讶异：“如何应对这风雪，如何调度物资，如何安定人心，这……不都该是张统领您这位押差首领，该操心、该决断的事情吗？”
张峰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
他脸上的急切凝固住，转而化作一丝错愕，直直地看着杨心儿。
是啊，她说的没错，字字在理。
押解流犯、应对路途变故，本就是他张峰的职责。
可……可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已习惯了在遇到难题时，第一个就来寻她问计。
她此刻这般泾渭分明、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他猛地惊醒，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和慌乱。
习惯了的拐杖突然被抽走，他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原地，有些步履蹒跚。
张峰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噎得胸口发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压抑的质问：
“杨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峰被她这番滴水不漏的话噎得胸口发闷，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压抑的质问：
“杨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当初要不是你极力建议改走水路，说什么‘顺流而下能省去半月行程。
我们何至于被困在这冰天雪地的江心！如今船被冻住，粮草将尽，你倒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往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船舱里投下压迫的阴影：“若不是信了你的话，我张峰就是再蠢，也断不会在这腊月天里带着一队人马上船！”
杨心儿静静地听着他的斥责，神色未变。
待他话音落下，她才轻轻抬起眼帘，眸光清凌凌地映着舱外雪光。
“张统领此言差矣。”她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像裹着棉布的冰棱，“我当时确实说过，水路比陆路快。可我也清清楚楚地提醒过您——”
她微微一顿，一字一句道，“‘腊月行舟，需防风雪’。这八个字，您可还记得？”
张峰猛地一怔，脑海中隐约闪过月前在驿站商议路线时，她确实轻描淡写地提过这么一句。
“我不过是根据所知，提供了利弊分析。”杨心儿不紧不慢地继续，指尖轻轻划过旧披风上磨毛的边角，“最终拍板定下走水路的，是张统领您。
您是一队之首，手握决断之权，总不能听了犯妇一句建议，就把决策之责也一并推过来吧？”
她微微偏头，目光掠过窗外混沌的风雪，语气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叹息：“就如同此刻，您是希望我这样一个‘待罪之身’，再来替您拿个主意吗？那还要您这位统领……有何用呢？”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张峰最脆弱的地方。
张峰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那双惯常沉稳的眼睛里翻涌着被戳破理智的赤红。
“锵！”
钢刀出鞘半寸的寒光映亮杨心儿平静的瞳孔。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杨心儿颈侧的肌肤，传来刺骨的寒意。
雪光映在光滑的刀面上，反射出她平静无波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惊惧，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周围原本或坐或卧的流犯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拔刀相向吓得噤若寒蝉，纷纷向后缩去。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风雪扑打船舷的呜咽声。
在张峰因愤怒而粗重的喘息声中，杨心儿缓缓开口，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字字清晰：“张统领这一刀下去，固然痛快。只是，杀了我之后呢？”
“我若死了，您或许能暂时维护住您那摇摇欲坠的‘权威’，但接下来，您将独自面对所有的绝望和质疑。您确定，那是您想要的吗？”
张峰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在一个“弱质女流”面前感到如此无力。
她的冷静与他的狂怒形成鲜明对比。“哐当——”
一声脆响，钢刀被他猛地推回鞘中。
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踉跄着后退半步，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
额头的青筋依旧在跳，但眼中的赤红已渐渐被一种复杂的颓败取代。
他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你到底想怎样？”
张峰粗重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死死盯着杨心儿，那双曾经沉稳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你...你到底想怎样？”他终于嘶哑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认命般的颓唐。
杨心儿不急不缓地抬手，轻轻抚过方才被刀锋触及的颈侧，指尖冰凉。
她微微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张峰复杂的视线。
“张统领，我可以帮你。”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帮你安抚这一船惶惶不安的人心，帮你找到度过这场困境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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