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正厅里，那片刻因老爷子夸赞而浮起的虚假暖意，如同投入沸油的冰水，刺啦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八仙桌上，冷掉的鱼眼珠似的瞪着满桌狼藉。空气沉滞得能拧出水，只余下老爷子方才那声“有心了”的微弱余音，在死寂中尴尬地盘旋。
赵玉芬涂着厚厚脂粉的脸，此刻像刷了一层惨白的石灰。精心描画的细眉高高挑起，几乎要飞入鬓角。她捏着象牙筷的手指关节泛着青白，指尖微微发颤。苏晚月那件手作羊绒衫——那件让老爷子破天荒露出笑意的“破玩意儿”——此刻在她眼中，不啻于当众扇在她脸上的响亮耳光！她苦心经营多年的贤惠体面，她儿子陆行邦重金搜罗的鎏金佛像，竟被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比了下去！
“呵…” 一声尖利短促的冷笑，突兀地撕裂了沉寂。赵玉芬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描金瓷碟被震得叮当一跳。她站起身，藏蓝织锦缎旗袍包裹的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胸脯剧烈起伏着，精心维持的雍容面具寸寸龟裂，露出底下狰狞的怨毒。
“好！好一个‘有心了’！” 她的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像生锈的刀片刮过玻璃，目光毒箭般射向苏晚月，“我们行邦花了大半年工资，跑遍省城才请回的金佛，倒比不上几根破毛线值钱？老爷子，您这心，偏得也太过了吧！”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破音的颤抖，直指坐在主位、闭目养神的陆老爷子。
满座皆惊。陆行邦脸色铁青，死死攥着拳头。陆晓芸吓得捂住了嘴，眼珠乱转。几个远房亲戚更是噤若寒蝉，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
“妈！您少说两句！” 陆行邦终于憋出一句，试图去拉赵玉芬的胳膊。
“少说？我凭什么少说！” 赵玉芬猛地甩开儿子的手，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几步冲到苏晚月面前，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上，唾沫星子飞溅：
“苏晚月！你安的什么心？弄这么个东西出来打我们行邦的脸？显摆你会勾男人心思了？还是想咒老爷子像这破线头一样不结实？啊？！一个乡下丫头，靠着点见不得光的手段爬进陆家门，还真把自己当凤凰了？我告诉你，山鸡就是山鸡，插几根毛也变不了！”
字字诛心，句句淬毒！那尖锐的嗓音裹挟着最恶毒的揣测和赤裸的阶级鄙夷，像冰雹般劈头盖脸砸向苏晚月。苏晚月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屈辱和愤怒像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怒骂和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不能失态，不能在这群等着看她笑话的陆家人面前失态！
就在苏晚月被这滔天恶意冲击得眼前发黑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将她向后一带。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挡在了她与赵玉芬之间，彻底隔绝了那根几乎要戳到她眼睛的染血指甲。他并没有看苏晚月，冰冷如刀锋的目光直刺赵玉芬那张因狂怒而扭曲的脸。
“够了！” 陆行野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的寒流，瞬间冻结了赵玉芬歇斯底里的咆哮。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那是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杀予夺的军人威压，不容置疑，更不容挑衅。“这是爷爷的寿宴。”
赵玉芬被这冰冷的威压慑得呼吸一窒，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泼了盆冷水，但眼底的怨毒却烧得更旺。她看着陆行野那如同守护领地般护住苏晚月的姿态，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凭什么？凭什么这个泥腿子能得到老爷子的青眼，还能让陆行野如此回护？！
“寿宴？哈！” 她气极反笑，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我看是这扫把星搅局的鸿门宴！陆行野！你眼瞎了吗？她……”
“玉芬！” 主位上，一直闭目养神的陆老爷子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射出锐利的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沉沉地压了过来。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赵玉芬心头，“我还没死呢！”
赵玉芬剩下的话被硬生生噎在喉咙里，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像打翻了调色盘。老爷子的警告如同兜头冷水，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但胸中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毒却像毒蛇般噬咬着她。她目光扫过满桌看戏的眼神，扫过陆行野冰冷的侧脸，最后落在苏晚月那张被她骂得苍白却依旧挺直脊梁的脸上。
羞愤！难堪！怨毒！所有情绪在瞬间爆炸！
“好…好！我走！我碍你们的眼了！” 赵玉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抓起手边那只薄胎青瓷盖碗——那是她刚才殷勤给老爷子布汤用的，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参汤残汁。
“砰——哗啦——！！！”
一声刺耳至极的脆响，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碎了陆家寿宴最后一点虚假的体面！
价值不菲的青瓷盖碗被她狠狠掼在地上！碎片混合着浑浊的汤汁四散飞溅，如同炸开的烟花，星星点点地迸射开来。滚烫的汤汁有几滴溅到了离得最近的陆晓芸脚背上，烫得她“哎呀”一声尖叫跳开。几片锋利的碎瓷甚至擦着苏晚月的裤脚飞过，带着凌厉的风声。
整个大厅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歇斯底里的爆发惊呆了。连陆老爷子都猛地挺直了背脊，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玉芬胸口剧烈起伏，看着一地狼藉的碎瓷和汤水，看着所有人惊愕的目光，那是一种破罐破摔后的疯狂和解脱。她怨毒地剜了苏晚月和陆行野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淬了剧毒的冰锥，然后猛地转身，高跟鞋踩着一地碎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正厅，留下一个决绝而扭曲的背影。
“妈！” 陆行邦脸色煞白，慌乱地喊了一声，看看主位的老爷子，又看看一地狼藉，最终狠狠瞪了苏晚月和陆行野一眼，跺跺脚追了出去。
陆晓芸吓得花容失色，也赶紧跟着溜了。
满座宾客，鸦雀无声。尴尬、震惊、怜悯、幸灾乐祸……种种目光交织在苏晚月和陆行野身上。喜庆的寿宴，彻底沦为一场闹剧和笑柄。
苏晚月站在原地，看着脚下那摊反射着吊灯寒光的碎瓷和浑浊的汤汁，像看着自己被彻底碾碎的、刚刚冒头的那一点点融入陆家的奢望。那滚烫的汤汁，如同赵玉芬淬毒的言语，泼在她心上，留下灼痛和冰冷的屈辱。她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只有被陆行野攥着的那只手腕，传来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陆行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下颌线绷得死紧，周身寒气凛冽，目光扫过一地狼藉，最后落在主位剧烈咳嗽的老爷子身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怒意和隐忍。他攥着苏晚月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
“张医生！” 他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直候在角落的张医生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查看老爷子情况。
“散了。” 陆行野再次开口，声音冰冷，没有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是对着满屋子呆若木鸡的宾客。他不再看任何人，拉着苏晚月，转身就走。他的步伐很大，很急，带着一种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污秽之地的决绝。
苏晚月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上。身后，是死寂的大厅，一地象征破碎的碎瓷，和无数道含义不明的目光。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带着探究、同情或是嘲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疼痛却奇异地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至于在这巨大的羞辱和混乱中彻底崩溃。
走出压抑的正厅大门，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涌来，苏晚月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带来轻松。就在他们穿过回廊，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时，廊柱的阴影里，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黏腻恶意的交谈声：
“…看见没？赵姨是真气疯了…啧，那泥腿子倒是好手段…”
“…可不是？老爷子都发话了…不过，蹦跶不了几天了…”
“…周哥那边…都安排好了…等那作坊…哼…”
是陆行邦和周文斌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但在寂静的夜里，那“作坊”二字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苏晚月的耳膜！她猛地顿住脚步，心脏骤然缩紧！
周文斌！又是他！他和陆行邦在谋划什么？针对她的作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刚才赵玉芬的辱骂更让她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看向陆行野。
陆行野显然也听到了。他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一眼阴影处，只是握着苏晚月手腕的力道骤然又紧了一分，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那力道传递着无声的警告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拉着她，步伐更快，更沉，径直走向那辆沉默的吉普212，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近乎粗暴地将她塞了进去。
“砰！”
车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阴影里的低语。狭小的车厢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老宅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吉普车猛地冲出院门，刺眼的车灯撕破浓重的黑暗，像一把利剑，劈开令人窒息的牢笼，却不知驶向何方。
苏晚月靠在冰冷的车窗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留下清晰的、火辣辣的红痕，疼痛感鲜明地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赵玉芬摔碎的不仅是茶盏，更是她刚刚在陆家建立起的、脆弱的立足之地。而阴影里周文斌和陆行邦的密谋，像悬在头顶的冰冷铡刀，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这陆家的寿宴，终究以一场彻底的、不欢的闹剧收了场，留下的，只有一地冰冷的碎瓷，和深不见底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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