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像无形的苔藓，爬满了老屋的每一寸砖缝。苏晚月坐在家门槛边的小竹凳上，脚下放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盆，里面堆着刚从樟木箱底翻出来的旧书。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和淡淡的樟脑气息。她机械地拿起一本本泛黄卷边的书册，抖落沉积的灰尘，摊开在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手指拂过粗糙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和陆行野之间，自那夜小宝高烧呓语引发关于军功章的激烈对峙后，便陷入了一种冰封般的沉默。分灶吃饭，形同陌路。
指尖触到一本硬壳封面、颜色已褪成灰蓝色的厚书，书名是《农村常见病防治》。书脊早已开裂，书页也因潮湿粘连在一起，沉甸甸的。她小心地捏着书脊，想把它摊开晾晒。就在书页被强行分开的瞬间——“嗤啦。”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撕裂声。
一张对折的、颜色比周围书页更黄更脆的薄纸，从书页的夹层中滑落出来，打着旋儿，飘落在她沾了泥点的黑布鞋旁。
苏晚月一怔。她放下书，弯腰捡起那张纸。入手是极脆弱的触感，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
纸张很大，是那种老式的、印着竖行红格的信笺。抬头赫然是几个遒劲有力的繁体字：【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南军区政治部】
苏晚月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目光急急下移——
【抚恤通知书】
李建军同志家属：
我部沉痛告知：李建军同志（原东南军区xx师xx团侦察连连长，党员，籍贯xx省xx县），于1979年2月17日，在对越自卫反击战xx高地穿插作战中，为掩护战友转移，不幸身中数弹，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八岁。
李建军同志作战英勇，不怕牺牲……（此处省略若干表彰功绩文字）……其光辉事迹与崇高精神永存！根据国家相关政策及部队规定，特发放一次性抚恤金：人民币捌佰元整（800.00）。
望家属节哀，化悲痛为力量。
此致
革命敬礼！
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南军区政治部（公章）
一九七九年四月五日
落款处，那枚鲜红的公章印记，如同凝固的血痂，深深烙在发黄的信笺上，刺得苏晚月眼睛生疼。日期是1979年4月5日！整整五年前！
她的视线凝固在“李建军”三个字上，耳边骤然响起几天前小宝高烧昏迷时，那撕心裂肺的呓语：“李叔叔…别走…枪…好响…”
李叔叔…李建军！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捏着信纸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脆弱的纸张发出濒临碎裂的呻吟。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薄薄一纸抚恤函残酷地串联起来！
小宝口中的“李叔叔”，根本不是她臆想中陆行野在外面的女人！小宝，他是这位为国捐躯的李建军烈士留下的唯一血脉！是遗孤！而陆行野…他沉默地、固执地、甚至不惜让她误会憎恨也要带在身边抚养的孩子，是战友托付的生命，是沉甸甸的、浸透了鲜血的责任！
怪不得！怪不得他书房抽屉深处，珍藏着那枚染血的、边缘已经磨损的军功章！那不是什么私情的信物，那是战友用生命换来的、无法言说的伤痛与承诺！怪不得每次小宝生病，他那张冷硬的脸上会出现罕见的焦灼；怪不得当小宝无意识地依赖他、呼唤他“爸爸”时，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会翻涌起复杂到令人心碎的情绪！
前世那个被她视作“私生子”、被她怨恨、被她冷漠对待的孩子…他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英雄的血！而陆行野…他一直默默背负着这份沉重的托付，承受着她的误解、她的疏离、她的恨意，却从未辩解过一个字！
“轰隆！”
窗外毫无征兆地炸响一声闷雷，铅灰色的天幕瞬间被惨白的电光撕裂。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泥地上，也砸在苏晚月僵硬冰冷的身体上。
她忘了躲雨，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门槛边，攥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抚恤通知书。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鬓角、脸颊滑落，混合着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砸在信笺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模糊了“壮烈牺牲”那几个刺目的字。
眼前一片模糊，雨水和泪水交织。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在娘家门外那条泥泞的小路上，那个沉默如山的男人，撑着那把磨损了边角的旧黑伞，在暴雨中伫立了整整三个小时，只为在她踏出娘家门时，能第一时间将那方寸的干爽罩在她的头顶。伞沿下，他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倾盆大雨中，军绿色的肩章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发黑，紧贴着他宽阔却紧绷的肩线。
那时，她满心都是因冷战而生的冰冷和抗拒，只当那是他刻板的责任感在作祟，甚至吝啬于给他一个眼神。可此刻，那被雨水浸透的军装背影，那无声递来的伞柄，那沉默却坚实的守护…所有被她刻意忽略、刻意曲解的细节，裹挟着滔天的悔恨和迟来的、尖锐的心痛，如同这突如其来的暴雨，狠狠冲垮了她心中筑起的高墙！
他哪里是冷漠？他那沉默坚硬的躯壳下，包裹的分明是一座沉默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那火山里，熔岩般炽热的，是家国的忠义，是战友的生死托付，是…是对她这个妻子，笨拙到近乎自虐的守护！
“呜…”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苏晚月猛地蹲下身，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攥着抚恤通知书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捏碎这迟来了五年、也迟到了两世的残酷真相。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单薄的脊背，冰冷的湿意渗透衣衫，却远不及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悔恨与剧痛来得刺骨。
她恨！恨自己前世的愚蠢和懦弱！恨自己今生的多疑和狭隘！恨那该死的命运，为何要让她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才看清这沉默冰山下的熔岩！
那张承载着牺牲与承诺、浸染了雨水和泪水的抚恤通知书，被她紧紧按在心口，仿佛想用身体的温度去暖热那早已冰冷的字句，去偿还那份她前世今生都亏欠良多的、沉甸甸的守护。窗外的暴雨声，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和她自己破碎的呜咽声，交织成一曲迟来的、痛彻心扉的哀歌与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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