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娘家债务的悄然解决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散，新的风浪又起。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吉普车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却仍撕不开眼前白茫茫的水幕。车轮碾过泥泞不堪的乡间土路，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震出来。车厢里弥漫着湿冷的土腥气和汽油味，苏晚月死死攥着帆布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粗糙的布料里。
副驾驶上的陆行野，脸色比车窗外铅灰色的天空还要沉郁。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生铁，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帘，紧紧盯着前方被洪水冲得面目全非的路基——那原本通向苏家村唯一能走车的土桥，此刻只剩下浑浊湍急的泥水在桥墩处打着旋涡，卷着断裂的树枝和草垛咆哮而过。几块断裂的桥板，像垂死巨兽的残骸，在汹涌的黄浪里时隐时现。
就在两个小时前，苏家村那个腿脚不便的赤脚医生，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冲到了镇上唯一能打电话的供销社。电话打到陆行野单位时，苏晚月刚好在他办公室核对一批牛仔布的账目。那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雨声和电流杂音的嘶喊，如同淬了冰的尖锥，狠狠扎穿了苏晚月的耳膜：
“晚丫头！快！快回来！你爹…你爹不行了！老毛病又犯了！比哪次都凶！喘不上气…脸都紫了…咱村路断了，卫生所那点子药…顶不住啊！晚丫头…快想办法弄点好药回来！青霉素！要青霉素啊！再晚…再晚就来不及了！！”青霉素！”
这三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将苏晚月拖回了前世那个冰冷绝望的雨夜！同样的暴雨，同样被洪水冲垮的道路，同样撕心裂肺的求救电话！而前世的结果，是她最终没能赶回去，只能隔着冰冷的电话线，听着母亲那令人心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忙音。父亲，那个沉默寡言却用肩膀扛起整个家的男人，就在那个雨夜，因为缺医少药，生生憋死在那个破败的土坯房里！
此刻，历史像一个狰狞的幽灵，裹挟着冰冷的雨幕和绝望的呼救，再一次精准地扼住了她的喉咙！那被刻意尘封的、父亲临死前痛苦挣扎的画面，混合着母亲崩溃的哭嚎，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疯狂翻涌、撞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狠狠揉搓，痛得她几乎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前一阵阵发黑。
“过不去了。”陆行野的声音低沉紧绷，如同绷到极限的弓弦。他猛地踩下刹车，吉普车在泥泞里向前滑行了一小段，最终不甘地陷在烂泥里，动弹不得。
苏晚月的心，随着车身的晃动，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下车！” 陆行野斩钉截铁的命令声将她从濒临崩溃的幻象中拽回。他一把推开车门，冰冷的暴雨夹杂着狂风瞬间灌了进来，打得人脸颊生疼。
苏晚月茫然地跟着下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她看着陆行野从后备箱里翻出两条麻绳，动作利索地将其中一条快速缠绕在自己腰间，另一条则递给她。
“系紧！跟紧我！” 他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依旧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向桥下游不远处一段相对狭窄但水流更加湍急的河道，“从那里趟过去！这是最近的路！”
苏晚月看着那翻滚着白色泡沫、如同野兽般咆哮的浑浊河水，心脏狂跳。那水势，足以轻易卷走一个壮汉！恐惧再次攫住了她，身体本能地抗拒着靠近。
“没时间了！想见你爹，就跟我走！” 陆行野厉喝一声，那声音如同惊雷，劈开了苏晚月的犹豫。她猛地一咬牙，颤抖着手将麻绳在腰上胡乱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另一端紧紧攥在手里。
陆行野已经将麻绳的另一头牢牢系在自己腰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率先踏入了冰冷的洪流！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小腿、大腿、腰腹！强劲的水流冲击得他高大的身躯一个趔趄，但他立刻稳住了，像一根钉在激流中的铁桩。他回头，朝苏晚月伸出手，眼神锐利如鹰：“手给我！抓紧！”
苏晚月看着那只伸在狂暴洪水中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又看了一眼对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村落轮廓——那是父亲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方向！前世那冰冷的绝望和此刻汹涌的求生欲在她胸腔里激烈碰撞、燃烧！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尖叫一声，不是恐惧，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对抗命运的战吼！她猛地向前扑去，冰冷刺骨的洪水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几乎窒息，身体被水流裹挟着向下冲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卷走的瞬间，手腕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巨大的力量传来，硬生生将她从水流的撕扯中拖了过去！
陆行野的手臂如同钢铁铸就，稳稳地接住了她踉跄的身体。两人在齐腰深的激流中紧紧靠在一起，冰冷的河水疯狂地冲击着，每一次迈步都无比艰难，仿佛在与无形的巨兽角力。绳索绷得笔直，传递着陆行野每一次发力时肌肉贲张的力量感。苏晚月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指甲隔着湿透的布料陷进他的皮肉里，牙齿因为寒冷和恐惧咯咯作响。她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脚下那滑腻的河床和身边这唯一的依靠上，每一次水流涌来，都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彻底吞噬。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被无限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苏晚月的脚终于踩到对岸坚实的、泥泞的土地时，她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衣襟不断流下，她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
陆行野迅速解开两人腰间的绳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还能走吗？”
苏晚月用力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挣扎着站稳。此刻，没有什么比时间更珍贵！
两人在泥泞不堪、被暴雨冲刷得沟壑纵横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浆灌满了鞋袜，每跑一步都异常艰难。苏晚月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着一股救父的执念在机械地迈动双腿。陆行野始终跑在她前面半步，像一堵移动的墙，替她挡开一部分风雨，遇到陡滑的地方，总会及时伸过手拉她一把。
终于，那个熟悉的、破败的、在风雨中飘摇的土坯院落出现在视野里。院门大开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和混乱的呼喊。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甩开陆行野的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像一支离弦的箭，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昏暗的堂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摇曳不定。苏父躺在一张破旧的行军床上，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发出恐怖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拉锯声，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吸不进多少气。他大张着嘴，眼睛痛苦地向上翻着，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那窒息的痛苦撕开！
母亲瘫坐在床边地上，头发散乱，脸上涕泪纵横，双手死死抓着丈夫的手，哭得声音嘶哑，只剩绝望的呜咽：“他爹…撑住啊…月月…月月快回来了…药…药快来了…” 旁边围着几个浑身湿透的邻居，也是一脸焦急和束手无策的绝望。
“爹——！” 苏晚月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屋内的悲鸣。
她扑到床前，看着父亲那痛苦到扭曲、濒临窒息的脸，前世父亲临终前那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面，与眼前的情景瞬间重叠！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颤抖着想去碰触父亲，却又怕惊扰了他那艰难的呼吸。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不会的…重来一次…重来一次了！”她猛地摇头，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感来抵抗那灭顶的恐惧和窒息感。嘴唇被她咬得渗出血丝，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却压不住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寒意。重生的优势呢？先知呢？在狂暴的大自然和根深蒂固的贫穷疾病面前，她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一股无法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用恐惧、怨恨和疏离筑起的、摇摇欲坠的冰墙！
她猛地扑上前，不再只是跪着，而是伸出同样沾满泥泞的、冰冷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了陆行野湿透的、沾满泥浆的军绿色衣角！那布料冰冷而粗糙，却在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力量！
“救他…陆行野…求你…救救我爹！” 她仰起满是泪水和泥水的脸，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前世今生所有的恐惧、绝望和此刻孤注一掷的哀求，如同濒死小兽的悲鸣，狠狠撞向那个沉默如山岳的男人！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向他展露脆弱，第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去“求”他！
然而他松开了我那沾满泥泞的、冰冷颤抖的双手，说了一句“等我回来”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门，消失在黑夜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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