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像泼翻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苏晚月蜷缩在冰冷的藤椅里，办公室没开灯，只有桌上那盏老旧的绿色玻璃罩台灯，投下一圈昏黄而脆弱的光晕，堪堪照亮她手中那张被捏得发皱的支票复印件。
一百万的数字，在昏黄的光线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周文斌那志得意满的签名，如同一只冰冷的毒蛛，盘踞在支票下方，无声地宣告着胜利的狞笑。白天发生在“锦程饭店”顶层旋转餐厅里的一幕，像慢镜头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港商代表霍先生带着职业化的遗憾笑容，推开了她精心准备的设计方案和样品册，却毫不犹豫地接过了周文斌轻飘飘递过去的、那张足以买断她数月心血的支票。
“苏小姐，生意场嘛，价高者得，理解万岁啦。” 霍先生带着港腔的普通话，礼貌又残忍。
她所有关于出口版型、面料创新、文化融合的侃侃而谈，在那一张薄薄的纸片面前，溃不成军。周文斌坐在对面，摇晃着红酒杯，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快意，仿佛在欣赏一只跌入蛛网的蝶徒劳的挣扎。
“晚风服饰”？不过是个笑话。他周文斌用钱就能轻易碾碎的蝼蚁。
指尖冰凉，连带着心口也像被塞进了一块坚冰。愤怒、不甘、屈辱……最后都沉淀为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厂里新上的生产线在等米下锅，工人的工资在等米下锅，她抵押了作坊才拿到的那点贷款，像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周文斌这一记精准的截杀，掐断的不仅是这笔订单，更是“晚风”刚刚蹒跚起步的脊梁。
台灯的光晕在眼前模糊、晃动。苏晚月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重生以来的所有努力，那些深夜伏案画图的疲惫，跑遍原料市场的艰辛，说服一个个工人加入时的恳切，似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周文斌那张虚伪的笑脸，如同前世索命的阴影，再次如影随形。
难道重来一次，她依旧逃不过这被金钱和权势碾压的命运？
“铃——！！！”
尖锐、急促、带着一种划破死寂的蛮横力量，骤然在深夜里炸响！
苏晚月猛地一颤，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茫然地抬起头，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来自墙角那个覆盖着深蓝色布套、几乎被她遗忘的黑色座机电话——那是陆行野办公室的专线，连接着一条特殊线路。
这么晚了？谁会打这个电话？难道是厂里出事了？还是……周文斌又使了什么阴招？
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扑过去，手指颤抖着掀开那厚重的布套，冰冷的塑料听筒被她紧紧抓在手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握住一块烙铁。
“喂？”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听筒里先是一片嘈杂的电子噪音，滋滋啦啦，像是信号在穿越遥远的距离和厚重的云层，紧接着，一个断断续续、带着强烈干扰、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艰难地穿透了那片噪音的海洋，重重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苏……晚……是……我……”
是陆行野！
苏晚月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用力攥紧听筒，指节泛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外壳捏碎，身体却僵直得像一块石头。他怎么会……这个时间……用这条线……
“听……清……楚……” 陆行野的声音异常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挤出来，伴随着剧烈的电流干扰，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香……港……渣打……银……行……”
信号陡然变得极其恶劣，一阵刺耳的尖啸几乎要刺穿苏晚月的耳膜。她痛苦地皱紧眉头，却死死地将听筒按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
“信用证……不……可撤销……” 陆行野的声音在噪音中断裂又重组，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明天……上午……九点……找……王经理……”
“哔——哔哔——” 一阵更猛烈的干扰波袭来，陆行野的声音被彻底淹没，只剩下单调刺耳的忙音。
“喂？喂？陆行野？你说什么？渣打银行？信用证？王经理？” 苏晚月对着话筒急声追问，声音因为激动和信号干扰而拔高、变调。
回应她的，只有那冰冷而固执的忙音。
“嘟…嘟…嘟…”
电话断了。
办公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单调的忙音，如同某种诡异的背景音，在苏晚月耳边反复回响。她失魂落魄地握着听筒，呆呆地站在那里，刚才听到的那几个破碎的词组，像烧红的烙铁，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香港渣打银行……信用证……不可撤销……王经理……九点……
信用证？她知道那是什么。在当下这个绝大多数人还只知道现金交易的年代，那几乎是外贸领域最高等级的信用保障！是银行开具的、代表绝对付款承诺的文件！比周文斌那张轻飘飘的、随时可能变成废纸的支票，重如千钧！
陆行野……他竟然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在深夜，用这条需要层层转接、费用高昂得吓人的特殊线路，给她打来了这个电话？就为了告诉她这个？
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切？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狂喜、难以置信和某种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苏晚月的鼻腔和眼眶。她松开被捏得发烫的听筒，任由它垂落在桌边，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身体因为过度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她猛地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户！
冰冷的夜风如同潮水般倒灌进来，瞬间吹散了办公室内沉闷的空气，也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胸腔里那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她抬起头，望向东南方向的夜空。
夜空依旧漆黑如墨，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在遥远的天幕上微弱地闪烁。隔着重重的山峦、浩瀚的海洋、巨大的时差，那个男人低沉沙哑、被电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耳畔。
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仿佛经历了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奔波。他跨越了半个地球的电波，只为在她被逼入绝境的深夜，投下这一根沉甸甸的、名为“信用证”的绳索！
“等我回来……”
信号中断前，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噪音吞噬的尾音，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在她心湖中炸开，激起滔天巨浪。
苏晚月紧紧抓住冰冷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窗玻璃上，映出她模糊的倒影——苍白的脸上，那双原本被绝望冰封的眼睛里，此刻正燃起两簇熊熊的火焰，那是被强行压制的希望，是被逼到悬崖绝境后看到的生机，更是被这跨越重洋的、无声守护所点燃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炽热光芒。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大洋彼岸某个同样灯火通明的办公室，看到那个男人放下话筒后疲惫揉捏眉心的身影。
周文斌……你等着！
苏晚月猛地转身，昏黄的台灯光下，那张被揉皱的百万支票复印件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张苍白的废纸。她走过去，拿起它，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但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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