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电视台演播室的灯光，白得刺眼，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每一寸空气都照得无所遁形。闷热，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热，混合着金属设备散热的气味和工作人员压抑的呼吸声。陆行野坐在硬木椅子上，面前是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他脊背依旧挺直，军装外套的领口紧扣，喉结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暴露了那钢铁外壳下汹涌的暗流。
演播室角落那台笨重的、贴着“新闻直播”标签的监视器里，正实时播放着天台顶楼的画面——小宝小小的身子被周文斌死死箍在怀里，站在狂风呼啸的边缘，摇摇欲坠。孩子煞白的脸，惊恐圆睁的眼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陆行野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尖上。
周文斌扭曲的声音通过连接天台的扩音设备，清晰地传遍整个演播室，带着癫狂的得意和刻骨的怨毒：“陆行野！看清楚了！你的种！想要他活，就照我说的做！对着全省人民，承认你的罪行！承认你侵吞烈士抚恤金！承认你滥用职权！承认你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然——” 他猛地将小宝又往外推了半寸，孩子的尖叫刺破了空气，“我就让他下去找他那个短命的爹！”
演播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电流的嗡鸣和周文斌粗重的喘息。台长、导播、所有工作人员的脸都失去了血色，目光复杂地聚焦在陆行野身上，有同情，有怀疑，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恐惧。
苏晚月被两名面色冷硬的工作人员“请”到了导播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她能清晰地看到陆行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双手死死抠着冰冷的控制台边缘，指甲几乎要折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她知道周文斌的毒计，这是要把陆行野钉死在耻辱柱上，用他的政治生命和毕生荣誉，来换小宝的命！她恨不得冲进去砸了那摄像机，可小宝的哭声像锁链一样捆住了她的手脚。绝望和愤怒交织，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镜头红灯亮了。
直播开始。
陆行野抬起眼，望向正前方的摄像机镜头。那目光，穿透了冰冷的玻璃镜片，仿佛穿透了无数正在电视机前守候的观众，直直地、沉重地落在导播间里苏晚月的脸上。只是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决绝、歉意、嘱托，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只有她能读懂的复杂情绪。
他开口了，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和疲惫，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碎的平静：
“我是陆行野。”
五个字，重若千钧，砸在寂静的演播室里，也砸在全省无数台雪花闪烁的电视机前。
“我承认，”他停顿了一下，下颌线绷紧，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在李建军烈士抚恤金的使用上，我存在严重……违规。”
导播间里的苏晚月猛地捂住了嘴，才堵住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他承认了？他怎么能承认？！这不是真的！
周文斌在监视器里发出得意的大笑。
陆行野却像是没有听见，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演播室侧墙上挂着的一面旧锦旗，上面绣着“军民鱼水情”几个褪色的字。他的手指，在桌面下，几不可察地、极有节奏地敲击了三下。很轻，但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苏晚月，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是……他们之间仅有几个人知道的、关于老会计藏账本地方的暗号节奏！“鱼水情”锦旗，老会计最爱哼的歌！三下敲击，代表……第三个藏匿点？!
苏晚月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迅速冷却。他不是在认罪！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在周文斌的眼皮子底下，在全省直播的镜头前，向她传递最关键的信息！他在赌，赌周文斌的狂妄让他忽略这个细节，赌她能看懂！
陆行野的声音继续响起，依旧平稳，却像是在念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悼词：“我承认，在处理某些涉及……老旧纺织机械报废流程时，我利用了职务上的便利，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混淆。”
“老旧纺织机械”？苏晚月的脑子飞快转动。周文斌走私的核心证据之一，就是利用报废机械的批文做掩护！陆行野在把调查方向往这上面引！他在暗示周文斌的命门！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艰难的斟酌。在外人听来，这是认罪者的迟疑和痛苦。但在苏晚月耳中，这缓慢的语速，这刻意加重或放轻的某些词汇，都成了拼图的碎片！他不仅在传递信息，更是在拖延时间！为可能正在外面行动的同志拖延时间！也为她，争取那渺茫的寻找证据的机会！
“……所有这些行为，责任在我一人。”陆行野最后说道，目光再次坚定地看向镜头，看向苏晚月的方向，带着一种坦然赴死般的平静，“与我的家人，与我的妻子苏晚月，没有任何关系。她对此……一无所知。”
“妻子苏晚月”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这一刻，苏晚月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不是悲伤，不是绝望，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排山倒海的理解！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男人，这个把荣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军人，正在用最残酷的方式，亲手碾碎自己的一切！他把自己变成全省唾弃的“罪人”，只为了护住她和孩子的平安，只为了在那绝境中，撕开一道微小的、反击的口子！
周文斌在监视器里志得意满，仿佛已经看到了陆行野身败名裂、自己彻底掌控一切的未来。他嚣张地叫嚣着，催促着陆行野说出更多“细节”。
陆行野面无表情，开始按照周文斌的要求，“交代”一些无关痛痒的所谓“细节”，声音机械而空洞。但他的手指，在桌下，再次极轻地、有规律地敲击起来。这一次，是更复杂的一组节奏。
苏晚月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逼回眼泪，睁大眼睛，像最虔诚的学生解读密码一样，捕捉着那微弱却致命的信号。每一个敲击声，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也像一盏盏在浓雾中亮起的航标灯，指引着方向。
演播室的灯光依旧惨白，闷热依旧令人窒息。陆行野坐在那里，身影在强光下显得有些孤单，却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内部奔涌着足以焚毁一切阴谋的熔岩。他用自己的名誉、前途乃至生命，在万众瞩目下，上演了一场悲壮至极的“认罪”戏码。这戏码的观众是周文斌，是全省人民，而唯一的解码者，只有隔着一层玻璃、心碎成齑粉却又被注入钢铁般意志的苏晚月。
直播的信号，通过电波，传向千家万户。陆行野“认罪”的声音，在无数个窗口回荡。而在省城某个偏僻巷弄深处，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第三户人家厨房那块松动的“鱼水情”图案瓷砖后，或许正静静躺着一本足以扭转乾坤的、染着血指印的账本。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成煎熬的丝线。每一秒，都系着小宝的生命，系着陆行野的牺牲，也系着那微弱的、尚未点燃的反击之火。苏晚月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坚定。她知道了自己必须去做什么。这场牺牲，绝不能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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