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的春雷，似乎格外眷顾这片临江的泥滩。南巡讲话的余音仍在神州大地上回荡，东海之滨的上海，已然嗅到了风暴来临前，那咸腥而炽热的气息。
苏晚月站在外滩陈旧的防汛墙边，江风猎猎，吹拂着她新剪的短发，利落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身后是号称“万国建筑博览”的凝重轮廓，而对岸，浦东，仍是大片大片灰蒙蒙的农田、低矮的厂房和蜿蜒的阡陌，像一幅未及渲染的水墨草图，只有零星几座吊塔如同孤独的桅杆，刺破沉寂的天际线。
“晚风集团”的招牌刚刚在浦西最繁华的南京西路挂稳，设计总监的头衔还带着新鲜的油墨香，但她骨子里那股属于商人的敏锐嗅觉，已经像江底潜流般躁动不安。南巡的春风刮过，带来的不仅是思想解放的号角，更是真金白银的机遇与刀光剑影的混战。她嗅到了，对岸那片沉睡的土地下，奔涌着足以颠覆旧秩序的磅礴能量。
“苏总，”助理小苏抱着一摞文件，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被江风扯得有些破碎，“市里刚召开的浦东开发政策吹风会纪要，还有……几家港资、台资背景的地产公司资料，他们都派了先遣队过来，动作很快。”苏晚月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对岸。政策的风声她早已通过层层关系打探清楚，但具体的发展规划、核心区块的划分、基础设施的推进时序，这些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而这些，都还笼罩在一层神秘的薄纱之后，如同这江上的晨雾，看得见，却抓不住。
“知道了。”她声音平静，心底却有一根弦越绷越紧。时间不等人，机遇的窗口稍纵即逝。她需要更确切的消息，需要一张能指引她穿越迷雾的“藏宝图”。
回到临时租住的公寓，已是华灯初上。这套位于老式洋房二层的单元，逼仄，潮湿，墙皮有些地方已经斑驳脱落，与她在深圳置办的宽敞公寓不可同日而语。但这里离未来的战场更近，她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座城市的脉搏，以及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
客厅兼书房里，摊满了各种地图、政策文件剪报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台灯昏黄的光晕下，苏晚月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从一堆杂乱的信息中梳理出有价值的线索。目光扫过墙上那张巨大的、手工标注的上海地图，在浦东那片区域，她只画了几个模糊的圈和问号。
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陆行野临时栖身的小书房时，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路灯的光线透进来，勾勒出书桌和文件柜的模糊轮廓。
自从他毅然辞去令人艳羡的公职，一头扎入这商海洪流，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新的、更加古怪的平衡。他不再穿着那身象征秩序与权力的旧军装，换上了与时下商人无异的西装，但眉宇间那份冷峻和审视，却未曾稍减。他忙着他的“项目”，她拓展她的“版图”，像两条短暂交汇又各自奔流的河，客气，疏离，却又因小宝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被捆绑在同一艘航向未明的大船上。
鬼使神差地，苏晚月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一丝属于他的、清冽的烟草气息。书桌上很整洁，只有几份摊开的、似乎是关于机电设备进出口的合同草案，旁边放着一支旧钢笔。一切都符合他一贯的严谨，甚至刻板。
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最终落在角落那个半旧的黑漆铁皮文件柜上。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了一角牛皮纸袋的边沿。那纸张的质地，与她接触过的普通文件不同，更厚实，更……庄重。
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混合着好奇、窥探欲以及某种莫名预感的情绪攫住了她。她很清楚，窥探他的隐私意味着什么，那无异于在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冰层上投下一块巨石。但对面浦东的迷雾，公司发展面临的瓶颈，以及内心深处那份不甘人后的执拗，像无数只小手，推着她向前。
她屏住呼吸，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里面东西不多，几本厚重的军事、经济类书籍，一叠他用惯的信纸，然后，就是那个突兀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没有任何标记，封口用普通的棉线缠绕着，打着一个利落的结。
理智在尖叫着让她停下，但动作却快于思考。她解开了那个结，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文件，是一卷图纸。
厚重的、泛着微黄的绘图纸，带着专业制图特有的严谨气息。她缓缓展开，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
台灯的光线足够明亮，足以照亮图纸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标注。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苏晚月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
这不是普通的建筑图纸，也不是她能找到的任何公开规划资料。
这是一张手绘的、极其详尽的浦东核心区域未来发展详规图！
蜿蜒的黄浦江岸线被精确勾勒，上面清晰标注着未来跨江大桥和越江隧道的位置、走向，甚至旁边还有细密的小字注明了预计贯通时间！陆家嘴区域被醒目的红色线圈出，里面划分了金融贸易区、商业文化区的具体范围，绿地、广场、步行系统一目了然！图纸边缘还有详细的图例，标注着不同颜色和线型代表的含义——深红色是市级商业中心，蓝色是轨道交通线路及站点（连站点名称都有！），绿色是大型生态绿地，虚线框出的则是预留的重大项目地块……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图纸上还有多处用极细的铅笔做的补充笔记和箭头指示，字迹是她熟悉的、属于陆行野的，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此处临江一线，首期土地批租，容积率可争取至5.0。”
“m地块，配套小学规划已纳入明年市重点，潜力巨大。”
“注意：东沟片区地下有军用光缆，需提前协调。”
“金桥出口加工区政策即将落地，仓储物流用地价值将飙升。”
……
每一个标注，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月的心上！这哪里是图纸？这分明是一座触手可及、尚未被世人察觉的、流淌着黄金的矿脉！是能让任何一家有野心的企业，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饕餮盛宴中，抢占绝对先机、奠定未来几十年基业的无价之宝！
他是怎么拿到这个的？！这绝对是内部最高级别的、尚未公开的绝密规划！他一个刚刚辞官、投身商海的前军人，怎么可能……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恐惧和寒意。她猛地将图纸卷起，动作慌乱得像是在处理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触及了不该触及的禁区！陆行野，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庞大而可怕的关系网和能量？这张图，是通往财富巅峰的阶梯，也完全可能是将他们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前世那些关于权力倾轧、秘密交易的模糊记忆碎片，与眼前这张冰冷的图纸重叠在一起，让她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楼道里传来了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由远及近，清晰得如同敲打在苏晚月紧绷的神经上。
他回来了！
苏晚月浑身一僵，血液瞬间逆流。她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滚烫的图纸，放回去已经来不及，藏起来更是徒劳。脚步声在门外停下，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咔嚓”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无比刺耳。
门被推开。
陆行野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夜风的微凉。他似乎有些疲惫，单手解着西装扣子，另一只手还拿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客厅，然后，定格在了站在他小书房门口、脸色惨白、手里还抓着一卷明显不属于她设计范畴的图纸的苏晚月身上。
空气瞬间凝固。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张力。
陆行野的动作顿住了，解扣子的手停在半空。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意外都看不到。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千年不波的古井，骤然间沉了下去，里面翻涌起幽暗难辨的漩涡，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苏晚月，以及她手中那卷“罪证”。
苏晚月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口，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质问？还是故作镇定？所有预案在绝对的实力碾压和这无声的对峙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她只能站在那里，承受着他冰冷目光的凌迟，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无所遁形。
他会不会……灭口？这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窜入脑海，让她遍体生寒。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降临。
陆行野只是极其缓慢地、继续完成了那个解扣子的动作，然后将西装外套随手搭在门口的衣架上。他朝她走了过来，步态依旧沉稳，皮鞋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不轻不重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月的心尖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外面带来的夜露气息。他的目光从她惨白的脸，移到她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卷图纸已经被她攥得微微变形。
他没有伸手去夺，也没有立刻质问。
沉默，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一切。
就在苏晚月几乎要被这沉默逼疯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仿佛能将空气都凝结：
“看懂了？”
三个字，简简单单，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将最赤裸、最危险的真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苏晚月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她预想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是试探？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看懂？她何止是看懂！她是看到了一个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和计划的、巨大而危险的机遇！
陆行野看着她惊惶未定、却又在眼底深处闪烁着难以抑制的野火的眼神，没有再追问。他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夜色对岸那片尚在沉睡、却即将迎来翻天覆地变化的土地。
“东昌路码头往南，第三块临江洼地，”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下个月，区里会挂牌。年限，容积率，可以谈。”
说完这句，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晚月一眼，也没有索要那卷图纸，径直绕过她，走向自己的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隔绝在了那扇薄薄的门板之后。
客厅里，只剩下苏晚月一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手里那卷图纸，此刻重若千钧。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像魔咒，更像一个来自深渊的邀请。
东昌路码头往南，第三块临江洼地……下个月挂牌……
他不仅默许了她窥破秘密，甚至还……指了一条明路？
巨大的信息量和这完全超出预期的反应，让苏晚月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震惊、狂喜、疑虑、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的眩晕感，以及更深层次的、对陆行野其人的忌惮和不解，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这张足以让整个上海滩地产界疯狂的“藏宝图”。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标注，此刻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变成了一张张贪婪的嘴脸，又像是陆行野那双洞悉一切、却永远看不透底牌的深邃眼眸。
机遇就在眼前，触手可及。但脚下，究竟是通往辉煌的黄金大道，还是万劫不复的悬崖峭壁？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她展开这张图的那一刻起，从陆行野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被迫站上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凶险也更加广阔的赌桌。而赌注，是她好不容易重生得来的一切，以及……那个男人身上，越来越浓的、令人不安的迷雾。
江对岸的灯火，在夜色中无声闪烁，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浦东的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腥味，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卷起了散落在地图旁的几页文件，哗哗作响，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巨变，奏响序曲。
苏晚月紧紧攥着那张图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望着窗外对岸那片沉沉的黑暗，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那里将拔地而起的、属于她的摩天楼宇，以及楼宇之下，那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黄金矿脉。
而陆行野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声的界碑，横亘在她与真相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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