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比往年更为躁动的气息。南巡讲话的余波像一股强劲的东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也吹皱了滨城这池原本还算平静的水。国有企业改制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无数工厂上空滚过,有人看到机遇,有人看到恐慌,而周文斌,看到的是一片可以肆意收割的、名为“国退民进”的黄金麦田。
滨城第二纺织机械厂,这家拥有三千多名职工、曾经生产出全国知名“飞梭”牌纺织机械的老牌国企,如今就像一艘在风浪中搁浅的巨轮。高大的苏式厂房外墙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曾经机声隆隆的车间,如今只剩零星几台设备还在运转,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厂区内杂草丛生,公告栏上贴满了泛黄的旧通知和零星几张催缴水电费的单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机油和失落混杂的气味。
此刻,厂部那座略显陈旧的二层办公楼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市里派出的企业改制工作领导小组正在召开与厂领导班子及职工代表的初次见面会。组长张启明,一位四十多岁、梳着油亮分头、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干部,正坐在主位上,手指间夹着燃烧的香烟,侃侃而谈。他的语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手中握着决定这三千人命运的权杖。
“……同志们,改革的阵痛是不可避免的!二纺机目前资不抵债,已经是沉疴积重!我们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坚决贯彻‘抓大放小’的战略方针!” 张启明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带忧虑、惶恐或麻木的脸,“这次改制,核心是产权明晰,盘活资产。市里的意见是,优先考虑有实力、有活力的民营企业进行兼并重组,或者实行管理层收购,确保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同时妥善安置职工……”
台下,坐在角落里的苏晚月微微蹙起了眉头。她今天是以“晚风集团”董事长的身份受邀列席的。近两年,“晚风”凭借出色的设计和质量,在国内服装市场站稳了脚跟,对上游机械设备的需求和关注也与日俱增。二纺机虽然落魄,但其深厚的技术底蕴和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是她颇为看重的潜在资源。她原本抱着合作甚至参与改制的心思而来,但张启明这番看似冠冕堂皇的开场白,却让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保值增值”?“妥善安置”?这些词语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轻飘飘的、公式化的味道,仿佛只是在念一份与他无关的文件。尤其是他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偶尔闪过的一丝精明和漠然,让苏晚月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会议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结束。张启明带着工作组的人率先离开,厂领导们簇拥着,脸上带着谦卑又忐忑的笑容。苏晚月故意落后几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那几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那是工作组带来的车,锃亮的车身与厂区的破败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苏总也对二纺机有兴趣?” 一个略带沙哑、带着点滨海口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晚月转头,是二纺机的副厂长兼总工程师,陈国梁。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脸上刻满了操劳过度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执拗,此刻正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期待看着她。
“陈工,”苏晚月礼貌地点点头,目光坦诚,“二纺机的‘飞梭’品牌和技术底子,是我们行业内都认可的。只是可惜……”
“可惜庙穷和尚富,方丈要卖庙还赌债了。” 陈国梁突然压低声音,冒出一句带着浓重愤懑和讥讽的话。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目光投向窗外那几辆远去的桑塔纳,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资产评估组明天就进驻,哼,怕是连厂区地皮底下埋着的那些废铁渣都要算成金子价‘增值’了!”
苏晚月心中一动。陈国梁这话,几乎是明示了这次改制可能存在猫腻。“陈工,您的意思是?”
陈国梁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剥落的油漆,“这厂子,是我们这代人一钉一铆建起来的……好多老伙计,一家子都指着它吃饭呢。真要卖了,也得卖给真心想干实业、能对工人有个交代的人,不能……不能喂了豺狼啊!”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苏晚月一眼,那眼神里有无奈,有警告,也有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然后,他摇了摇头,背着手,佝偻着背,步履沉重地走进了昏暗的楼道深处。
陈国梁的话语和眼神,像几根冰冷的针,刺入了苏晚月的思绪。她站在原地,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二纺机这块看似诱人实则棘手的“蛋糕”,恐怕早已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盯上了。
当晚,滨城最高档的“金鼎轩”酒楼,最隐秘的“蓬莱”包间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猩红色的地毯柔软得能陷进脚踝,墙上挂着仿制的名家字画,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芒,将满桌珍馐照得如同艺术品。空气中弥漫着茅台酒的醇香和高级香烟的氤氲。
周文斌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意大利名牌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洋溢着热情而又不失矜持的笑容,正举着酒杯,主位上坐着的,正是白天在会上义正辞严的改制工作组组长张启明。
“张组长,各位领导,辛苦了!我代表‘文斌实业’,再敬各位一杯!感谢各位为滨城国企改革、盘活存量资产所做的辛勤工作!” 周文斌声音洪亮,姿态放得很低,将杯中那澄澈的液体一饮而尽,亮出杯底,动作豪爽干脆。
“周总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分内的工作嘛。” 张启明呵呵笑着,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却敏锐地扫过周文斌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劳力士金表,又掠过桌上那瓶价值堪比普通工人一年工资的三十年陈酿茅台,心中暗自点头。他带来的几个工作组核心成员,也纷纷举杯,脸上堆满了笑容,气氛热烈而融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二纺机的改制。
“张组长,不瞒您说,我对二纺机是真心看好啊!” 周文斌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您看,它地理位置优越,就在未来的开发区规划边上,这地皮价值就不可限量!还有那些设备,虽然旧了点,但很多都是德国、日本进口的底子,稍微改造升级,那就是下金蛋的母鸡!更重要的是那三千多工人,那可都是熟练工,是宝贵的财富!”
他侃侃而谈,从土地升值潜力讲到设备技术改造,再讲到人力资源整合,听起来句句在理,俨然一副极具战略眼光和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模样。
张启明夹了一筷子葱烧海参,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不动声色地问:“哦?看来周总对二纺机是志在必得了?不知道贵公司的具体方案是?”
“方案我们初步有了。” 周文斌放下筷子,从随身的高档皮包里拿出一份装帧精美的意向书,恭敬地递到张启明面前,“我们计划全资收购二纺机的所有产权和负债,当然,价格要符合市场规律,体现国有资产的价值。至于职工安置嘛……”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表情,“我们承诺,原则上全部接收,当然,为了提升效率,必要的岗位优化和竞聘上岗也是不可避免的,但这都是为了企业更好的发展,相信工人们也能理解。”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强调了“市场规律”(暗示压价),又承诺了“全部接收”(安抚上面),还预留了“优化”(裁员)的空间。
张启明翻看着意向书,不置可否。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周文斌看中的,根本不是什么设备和工人,而是二纺机那块占地面积巨大的厂区土地!所谓的“兼并重组、技术改造”,不过是方便将来变更土地性质、进行房地产开发的幌子。那些沉重的债务和庞大的工人安置包袱,在巨大的土地利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周总的诚意我们是看到了。” 张启明合上意向书,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话锋一转,“不过,改制程序必须规范,尤其是资产评估环节,要经得起审计和历史的检验啊。”
这是点到关键了。
周文斌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冷笑一声。他端起酒壶,亲自给张启明斟满酒,动作自然地将一个看似普通的、装着极品茶叶的小礼盒推到了张启明的手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心照不宣的亲昵:“张组长放心,规矩我懂。评估组的专家们,都是业内权威,我们一定全力配合,提供最‘真实’、最‘准确’的数据,确保评估报告……科学、严谨,完全符合程序。”
那“真实”、“准确”四个字,他咬得微微重了些。而那个看似不起眼的茶叶盒,入手沉甸甸的,里面装的绝非茶叶。
张启明的手指碰到那冰凉的、质感特殊的礼盒外壳,指尖微微一颤,随即若无其事地用手掌覆盖住,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端起酒杯,脸上露出更加和煦的笑容:“有周总这样有实力、有担当的企业家积极参与,我们对二纺机的成功改制,就更有信心了!来,为了合作顺利,再干一杯!”
“干杯!”
“预祝成功!”
……
包间里再次响起觥筹交错的喧闹,将窗外城市的灯火和远处二纺机厂区沉睡的轮廓,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几天后,资产评估组正式进驻二纺机。带队的是一位姓王的副经理,戴着厚厚的眼镜,一副学究模样,但眼神里却透着精明的闪烁。工作组拿着厂里提供的账本和设备清单,走马观花地在几个主要车间转了一圈。
在铸造车间,高大的冲天炉早已熄火冷寂,炉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奇形怪状的熔渣,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地上散落着废弃的砂型和一些锈迹斑斑的废铁件。
“王经理,您看,这些设备都还是七十年代的老家伙了,能耗高,效率低,精度也跟不上,基本上都属于淘汰产能,残值很低了。” 厂里一位被指派配合的、油头粉面的行政科长在一旁殷勤地介绍着,他是厂长的小舅子,早已被周文斌打通了关节。
王经理推了推眼镜,拿起清单,指着上面标注的“大型铸造生产线(部分)”一项,语气平淡无波:“根据账面原值和折旧年限,结合现场勘查,这套生产线评估作价……八十五万元。主要是考虑到其中的龙门吊和部分大型基础件,还有一定的回收利用价值。”
跟在人群后面的陈国梁猛地瞪大了眼睛,差点吼出声。八十五万?这套生产线当年引进的时候花了近千万!就算现在淘汰了,拆散了卖废铁也不止这个数!更别提那些特种合金材质的部件和核心的控制系统了!他想冲上前理论,却被身旁的老伙计死死拉住,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冲动。
在机加工车间,情况类似。几台关键的、保养尚算良好的德国产精密机床,被评估组以“型号老旧”、“备件难寻”、“自动化程度低”为由,严重低估了价值。而一些早已报废、只能拆零件用的破烂设备,反而被赋予了不应有的“残值”。
最离谱的是在厂区仓库。角落里堆积着一些过去生产留下的边角料和废旧物资,评估组的人拿着清单,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些废旧钢材,按市场废铁价评估,每吨一千二百元。” 王经理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王经理,” 陈国梁终于忍不住,挣脱了老伙计的手,指着那堆东西,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这里面有不少是特种合金钢,是当年生产军工配件留下的余料!还有那些废弃的旧模具,很多都是进口材料,按废铁卖?这……这是暴殄天物啊!”
王经理皱了皱眉,扶了扶眼镜,看向陈国梁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悦:“陈工,我们是严格按照资产评估准则和市场法来操作的。您说的特种合金,没有明确的型号和检测报告,我们无法采信。至于模具,已经报废,就是废铁。我们要对评估报告的严谨性和公允性负责。”
“严谨?公允?” 陈国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清单上另一项,“那厂区这五百亩工业用地,为什么只按三年前的最低基准地价评估?现在周边地价涨了多少?这难道不是国有资产?这不叫流失叫什么?!”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空旷的仓库里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空气瞬间凝固。
王经理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厉色:“陈国梁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土地评估有专门的规范和流程,是由国土部门认定的,不是你我在这里信口开河!你这是在质疑政府权威,质疑我们评估组的专业性吗?!”
旁边的行政科长立刻上前打圆场,一边拉扯陈国梁,一边对王经理赔着笑脸:“王经理您别生气,陈工是老技术,不懂这些政策法规,他就是心疼厂子,胡说八道呢……”
陈国梁被几个人连拉带劝地弄出了仓库,他回头望着那堆积如山的、被贱价定义的“废铁”,望着评估组那些人冷漠而程式化的面孔,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他一个人的声音,太微弱了,根本无力改变这场早已预设好结局的“评估”。
评估报告以惊人的速度出炉了。厚厚的一沓文件,充斥着各种专业术语和复杂的计算公式,最终的结论是:滨城第二纺织机械厂总资产评估价值为两千八百万元,负债总额为四千一百万元,资不抵债,净资产为负一千三百万元。
这份报告,像一份冰冷的判决书,传遍了二纺机。工人们炸开了锅。
“两千八百万?放屁!光我们厂区那块地就不止这个数!”
“那些设备就算当废铁卖,也不止这点钱!”
“这是要把我们厂白送给人还要倒贴钱啊!”
“他们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愤怒、恐慌、绝望的情绪在工人中蔓延。有人开始聚集在厂部门口,要求见工作组,讨要说法。
而此刻,在厂部办公楼那间最好的、可以俯瞰厂区大门的办公室里,周文斌正悠闲地坐在原本属于厂长的真皮座椅上,手里拿着那份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评估报告复印件,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冷酷的笑意。
窗外,隐约传来工人们激愤的喧哗声。他充耳不闻,反而觉得这声音是如此悦耳,如同胜利的前奏。
他拿起桌上的大哥大,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张组长吗?报告我看到了,很‘科学’,很‘严谨’嘛……哈哈,放心,后续的‘职工安置补偿金’,我们‘文斌实业’会足额准备,保证平稳过渡……对了,晚上‘金鼎轩’,新到了几只澳洲龙虾,务必赏光……”
他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越聚越多、群情激奋的工人,眼神如同看着一群待宰的羔羊。
“闹吧,尽情地闹吧。”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等你们闹够了,就会发现,除了接受我周文斌的条件,你们……别无选择。”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志得意满的脸上,却驱不散那眼底深藏的、冰冷的算计。国资流失的毒计,在这份看似合规合法的评估报告掩盖下,正悄无声息地张开它的獠牙,对准了二纺机这颗曾经辉煌、如今却濒临死亡的巨大心脏。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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