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夏，海南三亚，天际线被钢铁骨架与水泥残躯割裂得支离破碎。
热风裹挟着海盐的咸腥与混凝土的粉尘，吹过一栋栋裸露着钢筋的烂尾楼。这些曾经被寄予财富梦想的庞然大物，如今像一头头僵死的巨兽骸骨，沉默地矗立在灼热的阳光下。脚手架锈迹斑斑，如同给骸骨披上的破败裹尸布。原本车水马龙的工地，此刻死寂一片，只有散落一地的建材废料和随风翻滚的白色塑料膜，发出悉悉索索的呜咽。
“晚风集团”的黑色皇冠轿车，艰难地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停在一片最为触目惊心的烂尾楼群前。这里曾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黄金海岸国际度假城”。
苏晚月推开车门，热浪扑面，几乎令人窒息。她戴着宽檐遮阳帽和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眼前的一幕，依旧超出了她最坏的想象。
前世关于这场海南地产泡沫破裂的模糊记忆，此刻化作了具象的、冲击视觉与心灵的废墟。巨大的楼盘广告牌斜倒在路边，画面里碧海蓝天的奢靡承诺，被风雨侵蚀得斑驳脱落，只剩下模特虚假的笑容，嘲讽地看着这片荒凉。售楼中心早已人去楼空，玻璃碎裂，里面散落着被遗弃的合同与宣传册。
更让人心悸的，是那些游荡在废墟间的“人影”。
几个皮肤黝黑、穿着破旧工装的建筑工人，像幽灵般坐在一处未完工的地基阴影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干涸的水泥搅拌机。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腋下夹着破皮包的男人，原本可能是意气风发的销售经理，此刻正徒劳地一遍遍拨打着大哥大，对着早已没有回应的听筒嘶吼：“王总！再宽限三天！就三天！工程款一到我立刻……”
不远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瘫坐在一只破旧的藤条箱上，怀里紧紧抱着一纸购房合同，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滴在印着“豪华海景房”字样的纸张上，洇开一团模糊的水渍。她嘴里反复念叨着：“一辈子的积蓄啊……棺材本啊……说没就没了……”
哀鸿遍野。
这四个字，以前只在书里见过，此刻却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苏晚月的心头。空气里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比热带正午的阳光更加灼人。
“苏总，” 随行的助理声音发紧，递过来一份厚厚的文件，语气带着后怕，“这是我们前期调研时，周文斌那边‘鼎盛地产’极力向我们推荐、希望我们接盘的三个最大项目资料……当时，当时他们的估值加起来超过一点五个亿。”
苏晚月接过文件，指尖冰凉。翻看着那些被渲染得天花乱坠的规划图、效果图，再对比眼前的断壁残垣，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窜起，沿着脊椎爬满全身。
一点五个亿！周文斌！他当初热情洋溢地带着这些“优质资产”找上门，口若悬河地描绘着国际旅游岛的宏伟蓝图，力邀“晚风集团”共同开发，甚至愿意“低价”转让部分股权。若非陆行野当时看似毫无理由、却异常强硬的阻止，若非她自己内心深处对周文斌本能的警惕和对地产行业陌生的谨慎……
此刻，站在这片废墟前的，恐怕就不只是唏嘘，而是和这些绝望的人们一样，成为被吞噬的冤魂之一！
“查到周文斌现在的动向了吗？”苏晚月的声音因紧绷而有些沙哑。
助理压低声音：“根据我们掌握的消息，鼎盛地产在一个月前，也就是调控政策风声最紧的时候，就已经完成资产剥离和资金转移。周文斌本人……目前应该在香港。这些，”助理指了指眼前的烂尾楼，“这些名义上已经和他没关系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空壳公司和……这些。”
助理没有明说，但苏晚月懂。留下的是天文数字的银行债务、拖欠的工程款、以及成千上万被套牢的、血本无归的购房者和投资者。周文斌，又一次金蝉脱壳，用无数人的尸骨，垫高了他通往香港的财富之路。
愤怒与寒意交织。苏晚月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从不远处传来。
“还钱！鼎盛地产的王八蛋！滚出来！”
“黑心开发商！还我血汗钱！”
“跳楼！今天不给我们个说法，我们就从这儿跳下去！”
几十个情绪激动的购房者和工人聚集在一栋最高的烂尾楼下，拉着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黑色大字：“无良鼎盛，还我血汗！”“跳楼讨薪，以死明志！”
他们试图冲击被几把破锁链住的一楼入口，人群推搡着，哭喊声、咒骂声汇成一股绝望的洪流。有人真的爬上了没有护栏的裸露楼梯，站在十几层高的边缘，身影在炽烈的阳光下摇摇欲坠。
现场仅有的一两个派出所民警根本无力控制局面，只能声嘶力竭地喊着话，声音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苏晚月的心脏骤然缩紧。她几乎能感受到那股从高处坠落的失重感，能预见到下一秒就可能发生的惨剧。前世，这样的新闻并不少见！
“打电话！联系我们在海南的所有关系，想办法先稳住局面！快！”苏晚月厉声对助理吩咐，自己则毫不犹豫地抬脚朝那片混乱走去。
“苏总！危险！”助理急忙阻拦。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在我面前！”苏晚月甩开他的手，脚步更快。她经历过绝望，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即便力量微薄，她也无法冷眼旁观。
就在她快要接近人群时，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一下，跌入一个带着风尘和热气的坚实怀抱。
熟悉的、冷冽中夹杂着一丝烟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苏晚月愕然抬头，撞进陆行野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他穿着普通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匆忙赶来的。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压抑的怒火，还有……一丝未能完全掩饰的后怕？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紧绷，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抓着她手腕的力度没有丝毫放松，甚至更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被这片绝望的废墟吞噬。
“我……”苏晚月被他眼中的厉色慑住，一时语塞。她能感觉到他胸膛下剧烈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与她狂跳的心撞在一起。
陆行野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躁动的人群和楼上摇摇欲坠的人影，眉头拧成了死结。他另一只手拿起随身携带的、砖头般大小的军用大哥大，快速拨了个号码，语气是苏晚月从未听过的、带着凛冽寒意的命令式口吻：
“是我，陆行野。‘黄金海岸’项目现场，立刻调派附近所有能调动的人手，维稳优先！联系消防准备气垫！通知这边的政府工作组负责人，十分钟内我要见到他！告诉他，如果今天这里出了人命，他这顶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碴，砸在闷热的空气里。没有商量，只有不容抗拒的执行力。
挂断电话，他依旧没有松开苏晚月的手腕，拉着她就要往相对安全的皇冠车方向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立刻回去！”
“陆行野！”苏晚月猛地挣扎起来，心底因他出现而产生的那点微妙悸动，瞬间被他的强势和眼前紧迫的局势压了下去，“你看看那些人！他们快要被逼死了！周文斌卷钱跑了，留下这个烂摊子！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陆行野脚步一顿，回过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所以呢？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用‘晚风集团’的钱去填这个无底洞？还是用你自己去平息民愤？苏晚月，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得苏晚月透心凉。是啊，她能做什么？面对这样系统性的崩盘，个人的力量何等渺小？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凄厉的哭喊声传来：“我的钱啊！我的房子啊！我不活了——！”
楼顶上，那个身影又向外探出了几分。
陆行野脸色骤变，猛地将苏晚月往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同时对不远处他的一个随行人员使了个眼色。那个穿着便装但动作异常矫健的年轻人立刻会意，如同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混入了人群。
警笛声由远及近，更多的警察和一辆消防车终于赶到现场。穿着白衬衫的当地官员也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看到陆行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点头哈腰地想要解释什么。
陆行野根本不理他，只是紧紧护着苏晚月，目光冰冷地注视着迅速被控制的现场。他的背影宽阔而挺拔，像一堵沉默却绝对安全的墙，隔绝了身后的混乱与危险。
苏晚月被他半圈在怀里，脸颊被迫贴着他温热的后背，能清晰地感受到衬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和那股蓄势待发的力量。他身上的热量驱散了刚才萦绕在她周身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更复杂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窒息感。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甚至在暗中保护？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混乱逐渐被压制下去。楼顶上的人被成功救下，哭喊的人群在警察和工作人员的疏导下，暂时平息了激动，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并未散去。
陆行野这才稍稍放松了力道，但依旧没有完全松开苏晚月的手腕。他侧过头，垂眸看着怀中脸色依旧苍白的她，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这里的水比你想象的深得多，牵涉到的不只是周文斌，还有更复杂的利益链条。立刻离开海南，回东南省去。”
他的指尖温热，甚至有些烫，紧紧箍着她微凉的手腕皮肤，那触感鲜明得让她无法忽视。苏晚月抬起头，想从他眼中找到除了命令之外的一丝别的情绪，却只看到一片深沉的、难以窥探的幽暗。
“那你呢？”她下意识地问。
“我处理完这边的手尾。”他答得简短，目光却再次扫过那片烂尾楼，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在评估着这片废墟之下，还隐藏着多少致命的陷阱和周文斌留下的后手。
他没有再多说，拉着她，坚定不移地走向轿车，打开车门，几乎是半强制地将她塞进了后座。动作强势，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属于陆行野式的守护，或者说……掌控。
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依旧灼热而绝望的空气。
苏晚月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力度和温度。她透过后车窗，看着陆行野站在那片灰败的烂尾楼前，白衬衫在热带的风中微微拂动，身影挺拔而孤独，与周遭的破败景象形成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对比。
他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强行劈开了笼罩在她周围的危险，也再次以一种强悍的姿态，介入她的世界，搅乱了她试图筑起的心防。
车子缓缓启动，驶离这片充斥着哀鸿的废墟。
苏晚月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那些绝望的面孔和摇摇欲坠的身影，而是陆行野出现时那双带着后怕与怒意的眼睛，是他紧紧抓住她手腕时不容置疑的力道，是他站在废墟前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背影。
周文斌的狠毒与背叛，让她愤怒心寒。
而这烂尾楼下的哀鸿，让她窒息怜悯。
可陆行野这突如其来的、强势的介入，却在她心湖投下了一块更巨大、更沉重的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她攥紧了依然有些发烫的手腕，那里，仿佛还烙印着他的指痕。这一次，他不再是遥远的、冰冷的、需要揣测的影子，而是真切地、以保护者（抑或掌控者）的姿态，横亘在了她与危险之间。
车子驶上去机场的路，将那片埋葬了无数人财富梦想的废墟远远抛在身后。车窗外，是海南依旧明媚的阳光和摇曳的椰苏，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
但苏晚月知道，那不是幻觉。
地产的泡沫碎了。
而她和陆行野之间，那层看似坚冰的关系，似乎也在今天这片废墟之上，被撞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裂痕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以及……一种她不愿承认的、悄然滋生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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