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有牙齿的。
它们啃噬着裸露的皮肤，钻入骨髓，试图将最后一丝热气也冻结成冰。楚子航是在这种尖锐的、仿佛要将灵魂都凝固的痛楚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疼痛。肌肉像是被无数细小的冰锥反复刺穿，骨骼深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尤其是肋下被昆古尼尔擦过的部位，即便没有被直接命中，那蕴含的因果之力和神性残留，依旧如同附骨之疽，带来一阵阵规则层面的、空洞的灼痛感。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混沌的、均匀散布的微光，让这片冰原不至于陷入彻底的黑暗。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地飘落，密集得像是永恒的帷幕，视线无法穿透五十米之外。
他正躺在一个浅浅的雪坑里，身下是万年不化的坚冰，隔着破烂的风衣，传递来足以冻僵血液的寒意。村雨就落在他的手边，半截刀身埋在雪中，露出的部分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他动了动手指，僵硬得如同不属于自己。尝试调动体内的力量，却感觉像是触碰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布满裂痕的容器。与奥丁的最终对决，尤其是斩向因果之线的那一刀，几乎榨干了他的一切，无论是体力、精神力，还是那源自龙血的、狂暴的力量。此刻的他，虚弱得像是个刚刚从重病中挣扎过来的普通人。
他支撑着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变成一团团白雾。他环顾四周。
除了雪，还是雪。
起伏的冰丘如同凝固的巨浪，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没有生命，没有声音，只有风雪永恒的、死寂的呼啸。这里就是裂缝之外？那个站在冰渊之上的身影所在的地方？
楚子航艰难地站起身，积雪没过了他的小腿。他捡起村雨，用袖子擦去刀身上的霜雪，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他必须离开这里，找到遮蔽物，或者找到……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
那个身影，是路明非吗？
这个疑问如同鬼魅，在他冰冷的心底盘旋。那惊鸿一瞥的感觉太过复杂，熟悉的是某种本质，陌生的是那包裹着本质的、令人心悸的外壳。还有那双眼睛……他最后看到的那双眼睛，真的是黄金瞳吗？为何感觉……更加古老，更加冰冷，像是埋葬了无数星辰的深渊？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强行压下。当务之急是生存。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以他现在的状态，支撑不了太久。
他选定了一个方向，那里似乎有一片相对高大的、如同利剑般指向天空的冰棱群，或许能提供一些遮挡。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他破裂的伤口，带走本就稀少的热量。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或许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时间在这里同样模糊。就在他感觉体温正在不可逆转地流失，意识也开始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变得有些涣散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雪地中一点不和谐的异色。
不是雪的白，不是冰的蓝，也不是岩石的灰黑。
那是一抹极其细微的、几乎要被风雪立刻掩埋的——金色。
楚子航的脚步顿住了。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那附近的积雪。
那是一小片……羽毛？
它很小，比麻雀的羽毛还要纤细，质地却异常奇特，并非鸟类羽毛的柔软，反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暖的、仿佛内部有熔金流动的金色，与这片死寂冰冷的冰原形成了极其刺目的对比。
更重要的是，从这片羽毛上，楚子航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无比高阶的……龙类气息？
这气息并不狂暴，反而带着一种内敛的、如同阳光般的威严。与他所知的所有龙类或混血种都不同，更加古老，更加……神圣？
他伸出手，试图将那片羽毛拾起。然而，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羽毛的瞬间，那抹温暖的金色如同幻影般波动了一下，随即无声无息地湮灭、消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雪粒。
幻觉？因为虚弱和低温产生的错觉？
楚子航盯着那片空无一物的雪地，黄金瞳微微眯起。不，那种感觉太真实了。那片羽毛，以及它散发出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与风雪呼啸截然不同的、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厚重的雪幕，传入他的耳中。
是引擎声！
而且不是普通的汽车引擎，是某种大功率的、经过特殊改装的……飞行器？或者雪地载具？
楚子航猛地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风雪依旧弥漫，看不清具体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那声音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迅速接近。
是敌是友？
他握紧了手中的村雨，身体微微伏低，做出了戒备的姿态。在这个未知的、刚刚逃离一个绝境又可能陷入另一个绝境的地方，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积雪被碾压的嘎吱声。一个模糊的、庞大的黑色轮廓，逐渐在风雪中显现出来。
那似乎是一辆……体型硕大、造型极其硬朗、如同移动堡垒般的重型雪地车。车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依旧能看出其棱角分明的装甲和粗大的、足以应对任何复杂地形的轮胎。车顶似乎还架设着某种探测器或武器平台。
雪地车在距离楚子航大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引擎并未熄火，低沉地咆哮着，像一头警惕的巨兽。
车门“嗤”的一声，被气压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了下来，落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的极地作战服，材质高级，剪裁合体，即使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也显得一丝不苟。他戴着防风镜，看不清全貌，但一头灿烂得如同黄金般的头发，即使在铅灰色的天光下，也异常醒目。
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带着一种天生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和领袖气质。他隔着风雪，目光透过防风镜，落在楚子航身上，那目光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
楚子航的黄金瞳与那防风镜后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即使隔着头盔和防风镜，即使多年未见，那种熟悉的感觉也无法错认。
“恺撒……”楚子航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他的声音因为干渴和寒冷而嘶哑，几乎微不可闻。
但恺撒显然听到了。
他抬手，缓缓摘下了自己的防风镜，露出那双标志性的、冰蓝色的眼眸。那双眼眸此刻也正清晰地映照着楚子航狼狈不堪的身影，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楚子航？”恺撒的声音透过风雪传来，带着意大利口音特有的磁性，此刻却因为惊讶而略微提高，“老天……竟然真的是你？我们监测到这片区域有异常的空间波动和能量爆发，还以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们是为那场撕裂尼伯龙根的战斗而来，却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遇到一个早已被认为失踪甚至死亡的人。
恺撒的目光快速扫过楚子航破烂的风衣、苍白的脸色，以及他手中那柄即使在冰天雪地中也依旧散发着无形寒气的村雨。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凝重。
“看来，你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旅行。”恺撒说着，语气恢复了往常的从容，但眼神里的探究丝毫未减，“能在这里遇到故人，倒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楚子航，望向那片风雪弥漫的、更深处的冰原，那个方向，隐约可以看到巨大冰川投下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阴影。
“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恺撒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严肃，“这里很危险，比你能想象的更危险。先上车。”
他侧身，让开了车门的位置。
楚子航没有动，他只是看着恺撒，看着这个曾经的对手，也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位于世界尽头的冰原？他口中的“危险”，指的又是什么？
是这片冰原本身，是那可能存在的、坐在骨殿王座上的身影，还是……别的什么？
恺撒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近乎无奈的神色。
“相信我，楚子航。”他说道，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坦诚的郑重，“虽然我们之间可能还有很多账要算，但至少在这里，此刻，我们的目标或许……并不冲突。”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冰川的方向，眼神变得深邃。
“而且，如果你也是为了‘他’而来的话……”
恺撒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个未尽的“他”字，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楚子航的心中荡开了层层叠叠的、冰冷的涟漪。
他不再犹豫，迈开沉重的步伐，朝着那辆如同钢铁堡垒般的雪地车走去。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命运的齿轮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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