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殿寝宫的寒气渗进骨髓时，楚萧正被架在火上烤。
混沌珠在识海深处疯狂旋转，灰色洪流蛮横地冲刷着右臂经脉，将粘稠如沥青的“葬帝之吻”撕扯、吞噬、转化。每一次冲刷都像钝刀刮骨，痛得他浑身痉挛，冷汗浸透里衣，又被体内残留的焚世真火余温蒸腾，在锦被上洇开深色水痕。冷热交攻，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刺骨的冰窟间反复沉沦。
“……水……”干裂的嘴唇翕动，挤出破碎的音节。
一只微凉如玉的手将温热的玉盏凑到他唇边。是玄水女帝洛澜。清冽甘甜的灵液滑入喉间，稍稍缓解了灼烧感。楚萧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扫过榻边。沐瑶脸色依旧苍白，靠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调息，那枚救命的翠叶虚影悬浮在她掌心，光芒黯淡却稳定。厚土女帝姜璃沉稳地坐在榻尾，双手按在床沿，浑厚的大地之力源源不断渡入他体内，压制着毒素与混沌珠冲撞引发的震荡。赤阳苏凰抱着手臂，赤金帝袍在阴影里像一团压抑的闷火，焦躁地踱步，每一次落脚，青玉地砖都留下浅浅的焦痕。
“赤阳，你再把地砖烧穿，就从你的赤阳殿搬新的来补。”寒月凌清雪的声音清泠如冰珠落玉盘，她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周身散发的寒气让窗棂凝了一层薄霜，正好中和了苏凰带来的燥热。
苏凰脚步一顿，狠狠瞪了寒月一眼，终究没再踩下去，只是烦躁地抓了抓火红的长发：“林锋那杂碎！炼魂灯都快烧到底了，屁都没问出来！这‘葬帝之吻’到底怎么解？”她看向楚萧乌黑肿胀、正被混沌灰气和翠绿生机反复拉锯的右臂，眼中怒火更炽。
“根源在魂，非…此界之物…”幽冥女帝幽萝飘渺的声音从房间最深的阴影角落传来，像一缕捉摸不定的夜风，“解法…或在忘川之底…”
“忘川？！”苏凰猛地扭头，金瞳如炬射向那片阴影，“幽萝！你少装神弄鬼！忘川河底除了泡了亿万年的怨魂烂骨头，还能有什么？你是想让他去送死吗？”
幽萝没有回应，那片阴影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从未有人存在过。
楚萧的脑子嗡嗡作响，高烧让所有声音都隔着一层水。“忘川…忘川…”他无意识地重复着幽萝的话，混沌珠在吞噬剧毒时，似乎也搅动了他记忆深处最沉痛的烙印。眼前奢华的帝宫寝殿景象开始扭曲、褪色，冰冷的石壁、湿滑的地面、永远弥漫着铁锈和汗臭的空气…矿洞！沉重的镣铐摩擦着溃烂的脚踝，每一次拖动都带起钻心的疼和刺耳的“哗啦”声…监工沾水的鞭子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痛…还有…那幽深矿坑底部，比北溟寒风更刺骨的、绝望的冰冷…
“镣铐…好重…”楚萧发出痛苦的呻吟，完好的左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脖颈，仿佛那里还套着无形的枷锁，身体在锦被下剧烈地挣扎起来。
“楚萧！”洛澜连忙按住他乱动的手臂，柔和的玄水之力试图安抚他躁动的神魂。
“按住他！别让他抓伤自己！”姜璃低喝，加大大地之力的输出。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楚萧左手手背上，那沾染的、早已干涸的九色堇汁液，正随着他痛苦的抓挠，诡异地渗入皮肤，形成一个极其黯淡、仿佛由无数细小锁链缠绕而成的烙印，一闪而逝。
剧痛、高烧、混沌珠的疯狂运转、以及幽萝那句“忘川之底”如同魔咒，在楚萧混乱的识海里掀起狂澜。矿奴时期濒死的冰冷绝望，与此刻帝尊之躯承受的蚀魂剧毒，两种极致的“痛苦”跨越时空产生了诡异的共鸣，被混沌珠的吞噬之力无限放大！
“呃啊——！”
楚萧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只有矿洞深处那种野兽般的求生欲在燃烧。他一把掀开身上的锦被，无视了洛澜的惊呼和姜璃的阻拦，踉踉跄跄地滚下床榻，赤着脚就朝殿门方向冲去！右臂的乌黑随着他的动作似乎又扩散了一丝，剧痛让他半边身子都在抽搐，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你去哪？！”苏凰身影一闪，烈焰般挡在门前，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楚萧却像根本没看见她，或者说，他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黑水的绝望深渊——那是他记忆里矿洞最深处的死水潭，与幽萝口中的“忘川”重合了。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不管不顾地撞向苏凰！完全是凭着一股被痛苦和执念催发的蛮力。
“你！”苏凰又惊又怒，下意识想挥掌，但看到他惨白的脸和那条狰狞的右臂，硬生生收住了焚世真火，只以帝威形成一道柔韧的屏障。
砰！
楚萧狠狠撞在赤金色的帝威屏障上，如同撞上一堵烧红的铁墙，闷哼一声被弹回，跌倒在地。
“拦住他！他神魂被毒和记忆侵蚀，陷入迷障了！”沐瑶挣扎着起身，焦急喊道。
风无痕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楚萧身侧，碧眸冷冽，并指如刀，带着切割罡风的气息，快如闪电般点向楚萧后颈昏睡穴！这一下若是点实，足以让一头洪荒巨兽昏睡三日。
然而，就在风无痕指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
嗡！
楚萧眉心，那枚黯淡下去的混沌珠虚影骤然爆发出强烈的灰光！一股源自鸿蒙、带着绝对排斥意志的磅礴力量轰然扩散！
“什么？！”风无痕脸色剧变，指尖的罡风瞬间被灰光碾碎，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她胸口！
噗！
风无痕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身影倒飞而出，狠狠撞在殿内一根蟠龙金柱上，震得整座大殿嗡嗡作响，嘴角溢出一丝鲜血，眼中满是惊骇。那混沌珠的自发护主之力，竟强悍至此！
趁着这瞬间的空隙，楚萧如同挣脱陷阱的困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再次朝着殿门猛冲！这一次，他不再撞向屏障，而是扑向了旁边一扇巨大的、镶嵌着深海寒玉的雕花窗户！
“不要！”洛澜惊呼。
轰——哗啦！！！
楚萧合身撞碎了坚硬堪比精金的深海寒玉窗！晶莹的碎片混合着冰冷的夜风暴雨般卷入殿内。他整个人裹着锦被的碎片和锋利的玉渣，从十几丈高的殿宇窗口直直坠了下去！
“楚萧！”数声惊呼同时响起。
几道身影瞬间化作流光追出窗口。然而下方，哪里还有楚萧的踪影？只有破碎的玉石在冰冷的月光下泛着寒光，夜风呼啸着穿过空荡荡的窗洞。
“气息…往幽冥宫方向去了！”云斩月闭目感应，腰间佩剑发出清越的嗡鸣，剑锋直指帝庭西方那片终年被灰暗雾气笼罩的区域。
众帝脸色无比难看。幽冥宫，那是幽萝的领域，轮回与亡者的国度。没有她的允许，强闯者，十死无生。
“幽！萝！”苏凰的怒吼裹挟着焚天之火，将殿顶残余的窗棂烧成飞灰，赤金的身影第一个撕裂空间，朝着幽冥宫方向暴射而去。
……
冰冷。滑腻。带着浓郁不化、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楚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一条几乎废掉的胳膊，穿过大半个帝庭，来到这片被灰暗死亡雾气笼罩的领域。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冰渣和铁锈的混合物，刮擦着灼痛的喉咙。右臂的剧毒在混沌珠的压制下暂时没有蔓延，但那被吞噬转化带来的撕裂感，以及高烧的眩晕，让他眼前的景象光怪陆离。
脚下是湿滑冰冷的黑色泥沼，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噗嗤噗嗤”令人牙酸的声音。灰蒙蒙的雾气浓得化不开，遮蔽了月光，只有一些惨绿色的磷火在雾气中幽幽飘荡，像无数窥视的眼睛。雾气深处，隐约传来无数细碎、重叠、充满怨恨的呓语和哀嚎，直接钻入脑海，搅动着本就混乱的神智。
“忘川…忘川…”他低低地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完好的左手死死抠进旁边一块嶙峋怪石的缝隙里，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矿工的本能让他在这片绝地寻找着支撑点，避免彻底陷进脚下的死亡泥沼。
“嗬…嗬…”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泥沼渐渐变得坚硬，雾气似乎也稀薄了一些。前方，出现了一条河。
一条死寂的、望不到对岸的河。河水粘稠如墨，没有一丝波澜，沉静得让人心头发毛。河面上，漂浮着零星惨白的骨骸，空洞的眼窝望着灰蒙蒙的天穹。河对岸，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无声地舞动。
一轮巨大、猩红如血的圆月，低低地悬在墨黑的河面上方，将妖异诡谲的红光泼洒下来，给这死寂的忘川和两岸嶙峋的怪石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就在那血月之下，墨河之畔。
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玄黑如夜的帝袍仿佛融入了背景，唯有袍角在无风的河边微微浮动，如同流淌的阴影。她赤着双足，莹白如玉的脚踝没入漆黑粘稠的河水中，却纤尘不染。及踝的银灰色长发在血月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几缕发丝无风自动。
幽冥女帝，幽萝。
她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倾听河水中亡魂的哀歌，阴影笼罩下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抹血色月光勾勒出的、略显苍白的下颌线条。
楚萧踉跄着冲到河边，离她尚有十丈距离，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黑色河岸上，溅起几滴粘稠如油的河水。他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血月下那道身影上。
“精…粹…”他嘶哑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喉咙，“给我…解药…”
幽萝缓缓转过身。
血月的光辉似乎刻意避开了她的脸庞，依旧笼罩在深邃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透过阴影显露出来。那并非实体，而是两簇幽冷、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冥火，静静地燃烧着，倒映着楚萧此刻狼狈濒死的模样。
“跳下去。”她的声音飘渺空灵，如同从九幽最深处传来，直接响在楚萧的灵魂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随着她的话音，她赤着的、没入黑水的右足足尖，极其轻微地，在粘稠如墨的河面上点了一下。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如同敲在腐朽的棺木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以她足尖轻点之处为中心，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无声地荡漾开来。涟漪所过之处，漆黑如墨的河水，竟开始变得“清澈”！
不，并非真正的清澈，而是河水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流动的黑色水晶。透过这“水晶”，河底深处的景象清晰地浮现出来——
累累白骨堆积如山！扭曲挣扎的怨魂如同被冻结在琥珀里的虫子！而在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中间，一副巨大、锈迹斑斑、缠绕着断裂锁链的沉重镣铐，正静静地躺在河床的淤泥之上！
那镣铐的样式…那粗粝的质感…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触感记忆…
正是楚萧在玄铁矿场，戴了整整十年！磨烂了他脚踝血肉，几乎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矿奴镣铐！
幻影无比清晰，每一个锈蚀的斑痕，每一道锁链的断口，都和他记忆深处最痛苦的烙印完美重合！冰冷的、绝望的、沉重的气息，透过流动的黑色河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攫住了楚萧的心脏！
“呃！”楚萧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矿洞深处无边的黑暗、监工鞭挞的剧痛、病痛缠身的寒冷、濒死时喉咙里铁锈般的血腥味…所有被他压在心底的、属于“楚萧”而非“帝尊”的卑微与痛苦，被这副镣铐幻影彻底引爆！
混沌珠在识海中发出尖锐的嗡鸣，灰光暴涨，疯狂对抗着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冲击。
“跳下去，”幽萝那幽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声音再次响起，在血月与忘川的死寂中回荡，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漠然，“拿到它。”
“本帝便给你…忘川之底的答案。”
下一章预告：【沉舟渡孽海】
楚萧纵身跃入葬魂黑水！
万载怨魂撕咬帝躯，混沌珠鲸吞孽海惊幽冥！
河底白骨堆中，一道刻满情咒的白玉巨碑轰然升起：“以汝之名，烙九帝同心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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