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
林阿婆裹着褪色的蓝布衫坐在藤椅上,膝盖上搭着条补丁摞补丁的棉毯。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卷着拍在玻璃上,噼啪响得像有人在敲梆子。她盯着窗玻璃上的水痕——那些蜿蜒的水痕从左上角蜿蜒到右下角,在玻璃上汇集成个模糊的圆,像滴没擦干的眼泪。
又下雨了。她嘟囔着,伸手去摸茶几上的搪瓷杯。杯壁上还沾着下午晾的菊花茶渍,此刻被雨水洇开,像朵蔫了的黄花。
窗玻璃突然颤动起来。
不是风。林阿婆听得清楚,是玻璃本身在震颤,像有人用指尖隔着玻璃敲出了某种节奏。咚——咚——咚——第三下时,她看见玻璃上的水痕开始扭曲。
原本规整的水痕突然像活了似的,顺着玻璃往上爬。林阿婆的后颈泛起凉意,她想起三十年前的暴雨夜,也是这样的玻璃震颤,也是这样的水痕。那时候她的小孙子阿福才七岁,趴在窗台上数雨滴,说要把雨水装进玻璃罐里,给奶奶煮甜汤。
阿福......她轻声唤道。
玻璃上的水痕猛地顿住。
紧接着,影子出现了。
那是个孩子的轮廓,蹲在窗台上,背对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校服的衣角滴着水——是阿福去年开学前买的蓝白条纹校服,洗得发白,袖口还沾着墨渍。林阿婆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阿福说奶奶你看,我像不像蓝精灵,她摸着他的头笑,说我们阿福比蓝精灵还乖。
影子慢慢转过脸。
林阿婆的呼吸卡住了。
那根本不是阿福的脸。他的皮肤像泡发的旧报纸,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左眼窝是空的,右眼球鼓得要掉出来,眼白上爬满血丝。最诡异的是他的嘴——没有嘴唇,只有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从耳根裂到下巴,里面爬出无数黑色的蛆虫,正顺着玻璃往上爬。
阿福?林阿婆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
影子的手突然抬起来。
那只手的手指细得像竹枝,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它按在玻璃上,水痕瞬间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泡,像煮沸的开水。林阿婆看见自己的倒影在玻璃里扭曲,和影子的脸重叠在一起——她的皱纹里爬着蛆虫,她的眼睛里流着黑水,她的嘴里也裂开了一道缝。
奶奶......影子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摩擦,我饿......
林阿婆的膝盖一软,跌坐在藤椅上。她想起阿福出事的那个下午。幼儿园放学时突降暴雨,她去接阿福,路过巷口的积水潭,阿福挣脱她的手要去捞漂浮的塑料瓶,脚下一滑就栽了进去。她跳下去捞,只摸到一把湿淋淋的蓝白条纹布料,捞上来时,阿福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嘴里塞着半块泡烂的饼干。
奶奶对不起......她当时哭到喘不上气,奶奶应该拉着你的......
影子的手突然穿透玻璃。
林阿婆尖叫着后退,藤椅翻倒在地。影子的指尖沾着玻璃的碎渣,滴在她脚边的水洼里。水洼里的水瞬间变黑,泛起阵阵腥气。她看见影子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雨水泡化的糖纸,隐约能看见后面的砖墙——墙上贴着张褪色的奖状,是阿福幼儿园得的乖宝宝,奖状上的红印章晕成了暗粉色。
阿福!她扑过去,双手拍打着窗玻璃,奶奶错了!奶奶再也不离开你了!
影子的脸突然凑近玻璃。
林阿婆对上一双眼睛——那是阿福的眼睛!清澈的,带着点调皮的,像夏夜里的星星。她看见阿福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奶奶,我刚才看见王奶奶家的猫在翻垃圾桶,它偷吃了我的饼干!
蛆虫从他眼窝里掉了出来。
林阿婆愣住。她看见阿福的右手举着半块饼干,饼干上沾着泥,却还是完整的。影子的身体开始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烟雾,只留下淡淡的青雾。
奶奶,我不饿啦。阿福的声音越来越轻,你把玻璃擦干净,我要看星星。
玻璃上的水痕突然开始蒸发。林阿婆手忙脚乱地抓起抹布,用力擦拭着玻璃。当最后一道水痕消失时,窗外的雨也停了。
她抬头看向窗外。
梧桐叶上的水珠正顺着叶脉滚落,在地面积成小水洼。水洼里映着半轮月亮,像块被咬了一口的月饼。阿福的笑声还在耳边回响,像春天的溪水,清凌凌的。
第二天清晨,林阿婆去巷口的早点摊买豆浆。老板娘见她脸色红润,笑着说:阿婆,您昨晚听见雨声了吧?我家那口子说,听见有个小孩在窗台上数雨滴,声音甜得很。
林阿婆攥着豆浆杯的手微微发抖。她低头看向杯中的豆浆,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皱纹里没有蛆虫,眼睛里没有黑水,嘴角还挂着笑。
傍晚时分,她搬来梯子擦窗户。擦到左上角时,她发现玻璃上有个淡淡的印记——是阿福的掌印,五个小手指的轮廓清晰可见,像朵开在玻璃上的小花。
阿福,她轻声说,今晚奶奶给你煮甜汤,加两颗红枣,好不好?
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桂花香。林阿婆听见楼下的孩子们在喊:快看!天上有个蓝精灵!她抬头望去,暮色中,一个模糊的蓝色身影正朝她挥手,渐渐融入了晚霞里。
窗玻璃上的水痕,在月光下闪着温柔的光。日子一天天过去,林阿婆的生活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每到下雨天,她还是会坐在那把藤椅上,望着窗玻璃发呆。
一个闷热的午后,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林阿婆刚把窗户关好,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女人满脸焦急地说:“阿婆,能不能让我们在您这躲躲雨?孩子害怕打雷。”
林阿婆赶紧把他们让进屋里。小男孩穿着蓝白条纹的校服,怯生生地躲在女人身后。林阿婆看着他,恍惚间又看到了阿福的影子。
雨越下越大,玻璃被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小男孩突然挣脱女人的手,跑到窗前,兴奋地说:“妈妈,我要把雨水装进玻璃罐里,给你煮甜汤。”
林阿婆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夜。她走上前,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好孩子,等雨停了,奶奶帮你一起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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