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漫长的行驶后，终于拖着疲惫的汽笛声，缓缓驶入了基尔港的货运编组站。
不同于柏林郊外那个隐秘的小站，这里的规模大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煤烟和货物混杂的气息。
远处，巨大的起重机构成钢铁的森林，更远处，灰蓝色的波罗的海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冷冷的波光。
车厢门被拉开，潮湿而略带咸味的海风瞬间涌入，驱散了车厢内沉闷的空气。
众人依次下车，活动着因长时间乘坐而僵硬的身体。连续几天的行程，加上安娜和莉泽洛特事件带来的紧张气氛，让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疲惫。
威廉·皮克指挥着随行人员开始小心翼翼地转运那些重要的物资箱。
卡尔·拉狄克则压低帽檐，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与前来接应的、装扮成码头工人模样的同志低声交换着信息。
码头上人来人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机轮的轰鸣声、海鸥的鸣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繁忙而混乱的港口图景。
安娜和莉泽洛特也跟着下了车，经过几天在火车上的“禁闭”和书面检讨，两人的气色都有些萎靡，尤其是安娜，往日那种飞扬的神采黯淡了不少，像被霜打过的花儿。
莉泽洛特那原本日常中开朗无比的神色在此刻则显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站在车厢旁，目光扫过忙碌的码头，最后落在那两个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身影上。
几天过去，最初的震怒已经平息，理智告诉他，事已至此，再多的斥责也无济于事，只能将她们纳入行程管理，确保安全。
但一想到她们那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为可能带来的风险，一股郁气仍旧盘桓在胸口，让他无法轻易释怀。
因此，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刻意维持着一种冷淡的距离感。
安娜偷偷观察着林的脸色，见他虽然不像前几天那样冰冷骇人，但依旧板着脸，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她咬了咬嘴唇，内心挣扎了片刻。
她童年时曾随父亲来过基尔。
而这几天来的忐忑、反省，以及一丝丝委屈，在看到这熟悉的港口景象，感受到林那并未完全消融的怒意时，混合成一种强烈的、想要打破这僵局的冲动。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带着讨好意味的、甜甜的笑容，脚步略显迟疑地挪到了林的身旁。
“林……”
她小声地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柔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林深色外套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林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立刻甩开，只是侧过头，垂眸看着她，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
安娜见他没立刻斥责，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他的手臂，仰起脸，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故作可怜和无辜，用那种她惯有的、带着点娇憨的语调，拖长了声音说道：
“弟弟——能不能别生姐姐的气了嘛——”
“姐姐”这两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亲昵。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周围嘈杂的港口背景音中，却清晰地钻入了林的耳膜，也落入了不远处正在清点行李的格特鲁德和默默站着的莉泽洛特耳中。
格特鲁德扶了扶眼镜，记录的动作微微一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正拉着林袖子撒娇的安娜，然后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只是笔尖似乎比刚才用力了些。
莉泽洛特则猛地抬起头，看向安娜和林的方向，嘴唇紧紧抿起，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指甲掐进了掌心。
林显然没料到安娜会突然来这么一出。
他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弟弟”和那刻意放软的撒娇语气弄得怔了一下，原本板着的冷硬面孔上，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的，既有试图蒙混过关的狡黠，也有真切的懊悔和期盼。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海风吹动他额前的黑发，也吹动了安娜金色的发丝。
安娜见他没有反应，心里更没底了，扯着袖子的手又轻轻晃了晃，语气更加软糯，几乎带着点耍无赖的意味：“姐姐我知道错了嘛……真的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看，我都写了那么长的检讨了……手都写酸了……”
她甚至微微撅起了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周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
林看着她这副努力“表演”试图让他心软的模样，心底那最后一点残存的怒气，竟像阳光下的冰块，开始一点点消融。
他当然知道她未必真的完全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这更多的是一种基于情感的“战术”。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对他似乎……并非完全无效。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股冰冷的压迫感却减轻了不少：“松手。”
“注意影响。”
虽然没有直接说原谅，但这语气的变化已经让安娜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眼睛一亮，立刻松开了他的袖子，但脸上的笑容却真切了许多，仿佛阴云散去，重新露出了阳光。
“那你就是不生气了哦？”
她得寸进尺地追问。
林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忙碌的码头，淡淡地说：“去帮格特鲁德清点一下随身行李，准备登船了。”
这几乎算是默认了。
安娜立刻像只被赦免的小鸟，欢快地应了一声：“好！”
转身就朝着格特鲁德跑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林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不远处威廉·皮克带着了然笑意的目光。
皮克朝他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年轻人啊”。
而莉泽洛特，则默默地将头转向了波涛起伏的大海方向，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眼底那层复杂的阴霾。
安娜可以凭借亲昵和撒娇轻易打破坚冰，而她呢？
她又能凭借什么，来靠近那个看似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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