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周桂花回村子的时候还有一段插曲。这要从王二蛋说起。
“听说，周桂花要回来了”。那天他在镇上办事，碰见了在中心小学教书的表舅。表舅喝了点酒，嘴就松了，说周桂花把分配的铁饭碗给推了，要回瓦盆村小学教书。
王二蛋一听，酒也醒了大半。
回到村里，他逮着人就说这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连周桂花那天哭没哭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供销社门口，王长有正蹲在台阶上抽烟，手里夹着支“大前门”，烟丝劣质，呛得他直咳嗽。
“叔，你听说了没？”李二狗屁颠屁颠跑过来，蹲在他旁边。
“听说啥？”王长有专心致志地弹烟灰。
“老周家那个闺女，桂花，要回来当老师了！”
王长有手一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他拍拍裤子，这才抬起头：“你说啥？”
“真的！我表舅亲口说的！”王二蛋压低声音，“师范学校领导都劝她别犯傻，她就是不听，铁了心要回来！”
这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不到一个下午，全村人都知道了。男人们在田埂上碰面，女人们在井台边打水，张嘴就是这事儿。
“老周家这闺女，书读糊涂了。”
“城里待不下去了吧，肯定是。”
“我看八成是为了情，女人嘛，一旦动了情，什么傻事都干得出来。”
只有黄明远老师，在村小学的办公室里，默默收拾着桌案。桌上摆着几本发黄的教科书，还有一摞没改完的作业本。他想着，要是桂花真回来了，这些活儿就能分分了。
三天后的下午，太阳毒得很。
吴老虎正靠在供销社门口修摩托车。车子早上突突了一路，现在熄火了，怎么踢都踢不着。他脱了上衣，光着膀子，汗珠子一滴滴往下掉。
“哎呀，这是哪家的姑娘啊，骑车骑得这么费劲。”
王长有坐在阴凉地儿，手里摇着把破扇，冲着远处指指点点。
吴老虎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女人，骑着辆墨绿色自行车，在土路上左摇右摆。车子是新式的，女款，车把弯弯的，在阳光下闪着亮光。
骑车的人穿着蓝色卡其布褂子，两条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她显然不大会骑这种车，骑得满头大汗，白净的脸上都沾了泥点子。
“这不是周桂花吗？”王长有眯着眼睛仔细看，“还真回来了。”
吴老虎擦了把汗，也站起来看热闹。
周桂花越骑越费劲，车子摇摆得更厉害了。路上有几个放学回家的孩子，跟在她后面起哄。
“骑车喽！骑车喽！”
孩子们边跑边叫，越叫周桂花越紧张。她想快点骑过去，手里的车把一紧一松，车子突然往左一偏。
“小心！”
有人喊了一声，但已经晚了。
周桂花连人带车，“扑通”一声栽进了路边的泥沟里。
那沟不深，但里头偏又是烂泥。雨刚过，泥水混合着腐烂的菜叶子，又脏又臭。
围观的人都笑了，孩子们笑得最厉害，指着她嘻嘻哈哈。
周桂花坐在泥水里，新衣服新裤子全毁了。她眼圈红了，但就是不哭，双手撑着想爬起来，可泥太滑，一撑就又滑倒了。
这时，桂花看到一只手。
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和指节都是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机油的黑印子，像一双常年与田地、机器打交道的手。
“起来。”
周桂花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先是结实的手臂，肌肉一块块的，青筋隐隐突起。再往上，是宽阔的肩膀和光裸的上身，皮肤被晒得古铜色，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顺着肌肉线条缓缓滑下。
最后，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
二十出头的样子，五官不算精致，但轮廓分明，黝黑的肤色衬得他眉眼更显刚毅。眼睛不算大，却充满神采。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正憋着笑意，像是刚才被她的狼狈样取乐了。
这张脸…有点眼熟。
周桂花心里一跳，但又不太敢确定。多年没回来了，村里好些人都变了样。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比记忆中高大壮实了太多。
“你是老虎？”周桂花站稳了，小声问他。
“你也可以叫我建军。”他随口说道，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跳进沟里去捞自行车。
“怎么会！”周桂花脸红了，“…你变化太大了。”
确实变化大。小时候的吴老虎就比同龄人壮实，但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肌肉发达，皮肤黝黑，浑身都是男人的气息。
和她记忆中那个爱爬树掏鸟窝的野孩子完全不同了。
“你也变了。”吴老虎把自行车扛上来，上下打量她，“斯文了，像个老师的样子。”
“谢谢。”周桂花接过车把，声音还是小得像蚊子叫。
“谢啥。”吴老虎拍拍手上的泥，“技术不行就别逞能，这车比咱们村里那些破车难骑。”
他说话还是那么直接，一点都没变。
周桂花低着头说：“我是会的，只是刚买的，还不熟悉。”
“会骑能摔成这样？小时候你骑我那破自行车不是挺利索的吗？”
提起小时候，周桂花更不好意思了。那时候她经常偷骑吴老虎的车子，虽然个子小够不着脚蹬，但从来没摔过。
“那不一样，”她辩解道，“这车…这车重心不同。”
吴老虎看着她那张沾满泥污、却依旧不服输的脸，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桂花就是这样，倔强得很。被人欺负了也不哭，就这么瞪着眼睛，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行，”他笑了，“还那么倔。”
转身走回摩托车边，重新蹲下修车。刚才那一下用力，车子突然又能发动了。他踩下启动杆，摩托车”突突”地响起来。
周桂花看着他的背影，像是想起了什么。
“老虎，”她喊了一声，“花花…花花还好吗？”
吴老虎的动作停了一下。
花花，那只和铁蛋他们小时候一起收养的流浪狗，
“挺好的，”他回头看她，“老了，喜欢跟着三奶，每天还在村口转悠。”
“那就好。”周桂花松了口气，“我一直担心…担心它会…”
“死了？”吴老虎直接说出来，“没那么容易。那家伙命硬着呢。”
他跨上摩托车，冲周桂花喊了一句：“以后想学骑车，找我。包教包会！就像小时候一样！”
摩托车在一阵轰鸣声中开走了，留下一地尘土。
周桂花站在路边，看着吴老虎消失在土路尽头。
“就像小时候一样，真的吗？”，她自言自语道。
是啊，小时候吴老虎就是这样。虽然嘴巴粗鲁，但人是好的，时不时的往学校带点兔肉啥的。
现在他长成了真正的男人，和她在师范学校见过的完全不同。
周桂花脸又红了，赶紧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推着车子往村里走，心里想着花花，想着小时候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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