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院子里，气氛比外面的天气还要焦灼。
赵小花，赵家最小的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前几天，中考的成绩下来了，她考中了县一中。
这个消息，本该是天大的喜事。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以小花的成绩，上县一中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县一中，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全县所有孩子都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去的“龙门”，龙门的那一边，是大学，是城市，是铁饭碗。
但龙门，也是要用钱来敲开的。盖新房，已经几乎花光了赵铁蛋所有的积蓄。
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可怕。
母亲把一碗炒鸡蛋，一个劲儿地往小花碗里夹，嘴里念叨着：“多吃点，看你这阵子念书，都瘦成什么样了。”
小花也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几次想开口说“娘，哥，我不念了，把钱留着盖房吧”，但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她想念书。她做梦都想。
“吃饭就吃饭，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干啥？”
一直沉默的赵铁蛋，突然开口了。他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声音不大，却让母亲和小草都吓了一跳。
他站起身，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走了出来。
他把布包放在桌子中央，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大团结，有炼钢工人，还有一些毛票和角票。
“这是……”母亲愣住了。
“这是我当年退伍的时候，留下来的钱。”赵铁蛋看着妹妹，“我当时就想好了，这笔钱，不动。一笔，是留给小草那时候读卫校的。另一笔，就是留给小花念书的。”
他接着说，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呢，赵小花，你给我听好了。你什么都别想，就给老子安安心心地去念书！咱家的新房，可以晚点盖，但你的学，一天都不能晚！你要是敢说一个‘不’字，看我打不打断你的腿！”
“哥！”
小花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母亲看着眼前这两个相依为命的孩子，捂着嘴，泣不成声。
这个家，自从当家的男人走后，就全靠大儿子这副年轻但坚实的肩膀，硬生生地扛了起来。
几天后，县一中那张盖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真的寄到了赵家。
这个消息，让赵铁蛋在村里，也真正地扬眉吐气。连一向看不起他家的王富贵，见到他，都会酸溜溜地说一句：“铁蛋哥，可以啊，家里要出大学生了。”
赵铁蛋不理会这些。他开始为妹妹的上学做准备。
他去镇上，扯了最好的“的确良”布，让母亲给小花做了两身新衣服。他又去富贵小卖部，买了一个带铁扣的帆布书包。
他甚至，还破天荒地，去了一趟苏家。
他找到苏文清，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
“文清，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铁蛋哥，你说。”
“小花她……不是也考上你那个学校了吗？”赵铁蛋说，“她一个女孩子，胆子小，没出过远门。我想着，等开学了，你能不能……多照应她一下？她要是有什么不懂的，或者被人欺负了，你……你帮着说句话。”
苏文清看着眼前这个高大不善言辞的男人，看着他为了妹妹，第一次向自己低头求助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铁蛋哥，你放心，”他认真地说，“小花就是我亲妹妹。在学校，有我呢。没人敢欺负她。”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吴老虎的耳朵里。那天下午，吴老虎嘴里叼着根烟，晃晃悠悠地就进了赵家的院子。
“铁蛋，听说你家妹子考上县一中了？”吴老虎大大咧咧地问道。
“嗯。”赵铁蛋正在院里给盖房剩下的木料刷桐油，头也没抬。
“嘿，你小子还跟我装深沉！”吴老虎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这是多大的喜事？咱们瓦盆村的头一份！就这么不声不响的？”
“有啥好声响的，念念书而已。”
“放屁！”吴老虎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这叫‘而已’？这叫光宗耀祖！这事儿，必须办！得让全村人都知道，你赵铁蛋的妹妹，有出息！”
赵铁蛋停下手里的活，皱眉道：“办啥？”
“办酒席啊！升学宴！”吴老虎说得理所当然，“你别管了，这事我来安排。你把你家人照顾好就行。后天，就在你这新房的院子里办！我让巩小三他们都过来帮忙！”
赵铁蛋看着吴老虎那张不容拒绝的脸，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吴老虎是好意，可办酒席……那得花多少钱？
“老虎，心意我领了，但这事……”
“你他娘的别跟我废话！”吴老虎眼睛一瞪，“这钱算我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哥的，给小花妹子的贺礼！你要是再推三阻四，就是不把我吴老虎当兄弟！”
说完，吴老虎根本不给赵铁蛋反驳的机会，转身就走，边走边喊：“都听好了啊！后天中午，赵家院子，都他娘的过来喝酒！”
吴老虎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巩小三、祝大个他们几个就扛着桌子板凳来了。王富贵的小卖部被吴老虎包圆了，烟酒糖茶流水一样地往赵家搬。吴老虎甚至还从县城请了个掌勺的大师傅，要在院子里支起大锅，正儿八经地办几桌。
这阵仗，比村里过年还热闹。
赵铁蛋看着院子里忙进忙出的人，看着吴老虎像个主人一样吆五喝六，心里那点别扭，渐渐被一股暖流所替代。他知道，吴老虎这是在给他，也是给他们赵家长脸。
升学宴那天，赵家的院子人山人海。村支书李长山都来了，还包了个两块钱的红包。
酒过三巡，吴老虎端着酒碗，站到了院子中央。
“各位乡亲，各位爷们！”他声音洪亮，“今天，咱们聚在铁蛋兄弟家，就为一件事！那就是恭喜咱们村的金凤凰——赵小花同学，考上了县一中！”
院子里顿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大家都知道，读书不容易，考出去更不容易！”吴老虎继续说道，“小花能有今天，全靠她哥赵铁蛋！这些年，铁蛋是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把这个家扛起来，把妹妹供出来！我吴老虎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我兄弟铁蛋，算一个！”
他转向赵铁蛋，把一碗酒递过去：“铁蛋，这碗酒，我敬你！你是个爷们！”
赵铁蛋眼眶发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过酒碗，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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