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孩子们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不是下河摸鱼，也不是上树掏鸟窝。
而是每天傍晚，守在王富贵家那台18寸的“长虹”大彩电前，等《新白娘子传奇》的开始。
王富贵家，成了全村的“露天电影院”。
这也是他最开心的时候，虽然他爹进去了，但好像只有这种时候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是曾经那个富贵少爷，而热播剧的出现，也让更多人淡化了别人对他的流言蜚语，尽管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他。
天还没黑，王家的小卖部门口，就已经挤满了人。大人们搬着小板凳，孩子们则直接坐在地上，手里攥着几分钱，眼巴巴地看着王富贵从他家货柜里，拿出各种各的零食。
“富贵哥，给我来一个‘唐僧肉’！”一个孩子举着两分钱的硬币，大声喊。那是一种用豆制品做的小零食，包装上印着一个胖乎乎的唐僧。
“我要泡泡胶！”另一个孩子说。那是一种装在小牙膏管里的胶，可以吹出很大很大的泡泡。
而最受欢迎的，还是“搅搅糖”。一根竹签，在装满金黄色糖稀的罐子里，使劲地搅，越搅颜色越白，越搅越有韧劲。一分钱，就能买到。
吴老虎通常是来得最晚的。
他会骑着摩托车，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停在最显眼的位置。他从不跟孩子们抢位置，他只是靠在车上，抽着烟。
有时候，周桂花会和几个女同学，假装路过。她们会买一包瓜子，然后“顺便”在离吴老虎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看一会儿。她们的眼睛，看似在看电视，但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靠在摩托车上的身影。
赵铁蛋很少来。
苏文清则一次也没来过。
他家的窗户，总是黑漆漆的，这场全村的狂欢，与他无关。
这天，电视里正演到“水漫金山”。
白娘子站在云端，衣袂翻飞，手指一挥，滔天的洪水就朝金山寺涌去。
所有人都看得屏住了呼吸。
“我操，这白娘子，真他妈厉害！”吴老虎看得兴起，忍不住骂了一句。
“虎哥，”王富贵凑过来，递上一瓶冰镇汽水，讨好地说，“这都是假的，是吊着威亚，用干冰做的特效。”
“我他妈知道是假的！”吴老虎白了他一眼，“老子就是觉得，她这股子劲儿，带劲！为了自个儿的男人，敢跟天上的神仙对着干！这才是爷们……哦不，这才是娘们该有的样！”
就在这时，电视机突然“滋啦”一声，屏幕上，充满了雪花。
“停电了！”
“哎呀！怎么又停电了！”
人群中一片叹息。90年代的农村，停电是家常便饭。
王富贵急得团团转，他知道，这最精彩的一集，是看不成了。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扫兴回家的时候，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了过来。
是赵铁蛋。
他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
“铁蛋哥，你来了！”孩子们惊喜地喊。
赵铁蛋没说话，他走到王家的电线杆下，看了看上面那个老旧的保险盒。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钳子和电笔，然后，像一只灵巧的猴子，三两下，就爬上了电线杆。
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黑暗中那个在电线杆上的身影。
吴老虎也掐灭了烟，看着。
他看着赵铁蛋在黑暗中熟练地用电笔测试着线路，用钳子将烧断的保险丝重新接好。
“啪嗒。”
一声轻响。
王富贵家屋檐下的灯泡，重新亮了起来。紧接着，屏幕也重新亮了起来。
人群中，发出欢呼声！
赵铁蛋从电线杆上滑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准备默默地离开。
“铁蛋哥！别走！一起看啊！”王富贵拉住他。
“是啊，铁蛋，留下来看吧！”
他没有往前挤，只是和吴老虎一起，并排，靠在了那辆黄色的“大发”车上。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吴老虎递给他一支烟，赵铁蛋没接。
电视里的剧情，已经到了最紧张的时刻。
法海手持金钵，将白素贞死死罩住，声色俱厉地呵斥：
“大胆妖孽！我早就说过，人就是人，妖就是妖！人妖殊途，你与许仙，一个是人，一个是妖，如何能够长相厮守？你这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赵铁蛋听着这句台词，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吴老虎，像是在自言自语。
“别再捉弄他了。”
吴老虎弹了弹烟灰，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处那块发光的屏幕。
“谁？”
“你比我清楚。”赵铁蛋说，“他跟你不一样。你那套，对他没用，只会伤了他。”
吴老虎笑了。
“伤了他？赵铁蛋，你是不是觉得，你要保护他？”他回过头，“你护得住吗？你能给他什么？是一辈子待在窑厂里，守着一堆泥巴，还是像你爹一样，病死在那间破泥屋里？”
赵铁蛋的拳头，猛地握紧了。
“那也比你强！至少，我不会把他当个玩意儿，在所有人面前，作践他，羞辱他！”
“作践？”吴老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那是让他看清楚这个世界！让他知道，他那种所谓的‘干净’，在这个世道上，一文不值！我是在教他活下去！”
“你那不叫教！”赵铁蛋的眼睛红了，“你那叫毁了他！”
电视里，背景音乐变得悲凉，白素贞正对着法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大师，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与官人，是真心相爱啊！我们没有妨碍任何人啊！”
吴老虎看着赵铁蛋那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
“真心相爱？”吴老虎模仿着电视里的腔调，轻蔑地笑了笑，
赵铁蛋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吴老虎。
而是那个手持金钵，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却要强行拆散一切美好的……法海。
电视里，法海的声音：
“执迷不悟！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天理昭彰！什么是规矩法度！”
就在这时，吴老虎的目光，突然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远处。
他看到，在打麦场最边缘的那棵老槐树下，一个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
是苏文清。
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影子。
他的目光远远地落在了吴老虎和赵铁蛋的身上。
四目相对，不，是三双眼睛。
隔着一片嘈杂。
吴老虎掐灭了手里的烟，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地，朝那个身影走去。
他走到他面前。
“怎么？”他问，“电视，不好看吗？”
苏文清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怕人多挤着你？”吴老虎吐了个烟圈，“还是觉得自己跟那些泥腿子不是一路人？”
“没有。”苏文清的声音很小。
“没有？”吴老虎笑了，“那你躲这儿干啥？看树啊？”
远处传来电视里的音乐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苏文清觉得那些声音离他很远很远。
“怕我？”吴老虎又问。
苏文清摇摇头。
“那就奇怪了。”吴老虎弹了弹烟灰，“你说，那个白娘子，最后被法海压在塔下，冤不冤？”
苏文清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冤。”
“为啥冤？她是妖怪啊。”
“她没害人。”
吴老虎看了他一眼，忽然大笑起来。
“苏秀才就是苏秀才，看个电视都能看出大道理来。”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不过啊，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来。
“对了，铁蛋在那边看着呢。”他努了努嘴，“你的保护神来了。”
苏文清往人群那边看去，果然看见赵铁蛋站在边缘，正朝这边望着。
“胆子挺小啊。”吴老虎轻笑一声，“连看个电视都要人护着。”
说完，他大步走向摩托车。
发动机轰鸣声响起，车灯照亮了半个打麦场。
苏文清站在树下，看着那辆摩托车消失在夜色里。
他的心还在怦怦跳。
赵铁蛋走了过来。
“文清。”
“嗯。”
“老虎跟你说什么了？”
苏文清犹豫了一下。
“没什么。”
赵铁蛋看着他，想再问，但最终没有开口。
“走吧，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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