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年味，在这一天达到了顶峰，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孩子们提着兔子灯在雪地里追逐打闹。
吴老虎就是在这天，回来的。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悄无声息地开进了村子，停在了吴家门口，这在当时，比吴老虎当初买“大哥大”还要惹眼。
车门打开，吴老虎从车上下来。
他瘦了，也黑了，头发被剃成了板寸，显得脖颈愈发粗壮。身上那股子平日里的张扬和痞气，也没了，他收敛了锋芒，却也更危险了。
送他回来的人，他爹娘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为“领导”，吴老虎只是递了根烟，说了句“谢了”，就再无多话。
他爹娘想给他办一场“去晦气”的酒席，被他拒绝了。
“不了，”他说，“累了，想清静清静。”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窑厂看他的生意，也不是去村里找回他的“面子”。
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旧衣服，独自一人，走出了家门。
雪还在下，不大，像盐粒子一样，他走得很慢，没有目的，只是沿着村里的小路，一圈一圈地走。他看着那些熟悉的房屋和树木，看着那些在雪地里玩耍的孩子。
在里面那几十天，他想了很多事。
他想起了那场血战，想起了歪脖李那张满是嘲讽的脸，想起了自己被戴上手铐时，周围复杂的眼色。
但想得最多的，还是一个人。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苏家的院墙外。
他停下脚步，隔着一道篱笆，往里看。
院子里很安静，他看到，苏文清正坐在窗前，低着头，还是在画画，画的还是那个河湾，不过这次是冬天的河湾，结了冰，白茫茫的。窗纸上，映出他清瘦安静的剪影。
他今天没有穿那件碍眼的白褂子，而是一身灰扑扑的旧棉袄，显得单薄。
吴老虎就那么站着，在寒风里，看了很久。
他想起了那幅画，《窑火》。
他又想起了歪脖李那句脏话，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苏文清做的所有事，河边的羞辱，苹果的挑衅，修房顶的施恩都显得那么可笑。
他像一个幼稚的孩子，用最笨拙的方式，去揪一个漂亮蝴蝶的翅膀，只是为了看它挣扎的样子，可到头来，真正被那只蝴蝶的美丽所困住的，却是他自己。
他想走进去，他想推开那扇门，走到他面前，对他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
说“我出来了”？还是说“我打架，不是因为你”？
他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吴老虎，天不怕地不怕，却在一个人的门前，胆怯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苏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苏文清端着一盆用过的水，走了出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院墙外的吴老虎。
四目相对。
苏文清浑身一僵，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他一裤腿，他像是受了惊的兔子，转身就想跑回屋里。
“站住。”吴老虎开口，声音因为许久不说话，而显得有些陌生。
苏文清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他低着头，不敢看吴老虎。
吴老虎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
他看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着他那湿了半截的裤腿。他弯下腰，用他那双刚从“里面”出来的、粗糙的手，轻轻地帮苏文清拍了拍裤腿上沾着的雪和冰碴。
他的动作笨拙认真。
苏文清呆住了。
他能闻到吴老虎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
他能感觉到，那双手，在离他脚踝不到一寸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以后，”吴老虎站起身，看着他，眼神平静认真，“别怕我。”
说完，他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苏文清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干净了许多的裤腿，又抬头看着雪地上，那串渐行渐远的、深陷在雪里的脚印。
他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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