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九日，凌晨四时五十分。
夜色依旧浓稠如墨，第五战区前进指挥所内却灯火通明，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所有参谋人员都屏息凝神，目光不时瞟向墙上那巨大的挂钟，秒针每一次“滴答”的跳动，都像重锤敲在心头。
朱赤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身形挺拔如松，阴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坚毅的线条。他刚刚亲自与北线的孙连仲、宋希濂，以及南线的田家镇、半壁山守将通过电话，确认了最后一遍战备情况。所有反馈都表明，部队已进入临战状态，工事虽未完全臻至完美，但核心堡垒群已能投入作战。
“鹰眼系统最后一次扫描报告，”通讯处长压低声音，递上一份刚译出的电文，“合肥、安庆方向日军无线电信号异常活跃，前沿观测到大量车灯移动，推测其攻击部队正在向出发阵地运动。信阳方向亦有类似迹象。”
朱赤接过电文，目光扫过，瞳孔微缩。该来的，终究要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命令各部，最后检查通讯线路，确保畅通。炮兵观测所提高警惕，‘铁脊’系统待命。一线部队，除警戒哨外，其余人员进入防炮洞或掩体，准备迎接炮击。”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整个战区，从大别山麓到长江之滨，无数支火把熄灭，无数个身影隐入黑暗的工事和坑道之中，阵地上陷入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指挥所内只能听到电台的电流杂音和人们粗重的呼吸声。朱赤闭上眼，脑海中系统的界面微微闪烁，【战场电磁监听站】捕捉到的日军频道里，杂乱的电波信号预示着极度的不平静。
凌晨五时二十五分。
突然，监听站传来一阵极其尖锐、密集的信号噪音！几乎同时，沙盘对面，代表北路日军集结区域的几个红色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
“来了！”朱赤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炮击预警！通知所有单位！”
他的话音未落——
“轰隆隆隆——！！！”
先是如同千百面巨鼓在遥远的天边同时擂响，沉闷而压抑。紧接着，这声音迅速放大、逼近，化为无数道撕裂布帛般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狞笑，由远及近，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
北路，富金山方向！
日军第二军集结的超过一百五十门重炮、野炮、山炮，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焰！黎明前的黑暗被彻底撕碎，东方的天际线被映照成一片诡异的、不断闪烁的血红！无数道拖着尾焰的流光，如同地狱释放的毁灭之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地砸向富金山第71军防守的各个山头阵地！
第一波炮弹落下！
地动山摇！真正的山摇地动！富金山主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剧烈地颤抖、呻吟！一团团巨大的、混杂着火光与浓烟的尘柱冲天而起，连接成片，仿佛给整座山脉罩上了一层死亡的黑红色幕布！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海啸，向四周疯狂扩散，碾碎沿途的一切！碗口粗的树木被拦腰炸断或连根拔起，松软的土层被层层掀起，坚硬的岩石被崩裂成齑粉！
71军军部所在的山洞，即便经过再三加固，此刻也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顶部和墙壁簌簌落下碎石和尘土，挂在墙上的地图猛烈摇晃，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几近熄灭。
“报告军座！炮火覆盖范围极大，覆盖了我军一线、二线全部阵地！通讯……通讯与多数前沿阵地中断！”通讯参谋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对着宋希濂嘶声大喊，声音在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显得微弱而扭曲。
宋希濂脸色铁青，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经历过淞沪，经历过南京，但如此猛烈、如此持久的炮火准备，仍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命令所有单位，死守掩体！没有命令，谁也不准露头！告诉观测所，给老子盯死了，找出鬼子的炮兵阵地！”
他的话，需要通过传令兵冒着炮火，拼死才能送出去。
在一线阵地的防炮洞里，景象更为惨烈。士兵们蜷缩在狭窄、潮湿的洞穴里，感受着外面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恐怖。每一次巨大的爆炸近在咫尺地响起，整个防炮洞都像是要被震塌，强烈的冲击波穿透土层，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耳膜刺痛，几乎失聪。泥土和碎石从顶壁不断落下，砸在钢盔和脊背上，很快就将人半埋起来。
一个新兵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娘……娘……”。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吐掉嘴里的泥土，一巴掌拍在他钢盔上，嘶吼道：“怂个卵子！炮击完步兵才上来！省点力气，待会儿多宰几个鬼子！”
在田家镇要塞，炮击同样猛烈。来自江面日军舰艇的巨炮炮弹和北岸陆军重炮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在要塞区。坚固的钢筋混凝土工事在剧烈颤抖，表面被炸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弹坑，火星四溅。爆炸激起的水柱高达十数米，然后又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守备团长李凤龙蹲在核心堡垒的观察孔后，透过狭窄的视野，看着外面被火光和硝烟笼罩的恐怖世界，脸色凝重。他能感觉到脚下大地传来的、一波强过一波的震动。
“告诉各炮位，都给老子稳住了！”他对身后的传令兵吼道，“小鬼子的舰炮和重炮厉害，但咱们的工事也不是纸糊的！没老子的命令，谁开炮暴露了位置，老子毙了他！”
炮击，仿佛永无止境。从五时三十分开始，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富金山、田家镇等主要阵地的地表工事几乎被彻底犁了一遍，战壕坍塌，铁丝网扭曲，雷区被大面积引爆，原本的地貌已难以辨认。
上午六时三十分，炮火开始向中国军队阵地的纵深延伸，重点打击可能的指挥所、炮兵阵地和后勤枢纽。前沿阵地的压力稍减，但更大的危机即将来临。
幸存的士兵们从几乎被掩埋的防炮洞里挣扎着爬出来，每个人都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一样，满身满脸都是泥土，只有一双双眼睛，在硝烟熏黑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里面充满了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凶狠和决绝！
他们来不及为身边被活埋或震死的战友悲伤，也来不及处理自己身上被碎石划出的伤口，在军官声嘶力竭的呼喊和哨声中，踉跄着冲上被炸得面目全非、如同月球表面般的阵地，扑倒在残存的战壕边缘或弹坑里，手忙脚乱地架起机枪、步枪，拧开手榴弹的后盖。
“检查武器！弹药！”
“机枪阵地，快！把塌了的土清开！”
“鬼子上来了！准备战斗！”
阵地上回荡着各级军官和士官沙哑的吼声。士兵们一边剧烈地咳嗽，吐出吸入口鼻的尘土，一边拼命地清理射击位，将扭曲的铁丝网重新拉直（如果还有的话），将所剩无几的木桩重新钉入焦土。
然后，他们看到了。
在山下，在江对岸，在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晨雾中，一片片黄褐色的浪潮，开始涌动。日军的步兵，排着密集而富有侵略性的散兵线，在薄皮坦克和装甲车的引导下，如同漫过堤坝的洪水，向着中国军队的阵地，稳步推进！阳光下，步枪的刺刀反射着冰冷的寒光，那一面面刺眼的太阳旗，在微风中抖动，如同招魂的幡。
“板载——！”
“板载——！”
日军那特有的、带着疯狂和嗜血的嚎叫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海潮般拍打着守军官兵的耳膜和心脏。
战斗，从钢铁的碰撞，即将转入更加残酷、更加原始的血肉搏杀。
第五战区前进指挥所内，朱赤接到了来自北线和南线的几乎相同的报告：“日军炮火延伸，观察到大量敌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开始向我前沿阵地发起冲击！”
朱赤的目光死死锁定沙盘上那几个最关键的点，声音冷冽如冰：“命令宋希濂、李凤龙，按预定方案，放近了打！‘铁脊’系统启动，优先校准打击日军坦克和密集步兵队形！战区直属炮兵团，对日军后续梯队和炮兵阵地，进行压制射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到了每一位前线指挥官耳中：“告诉弟兄们，背后就是武汉，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我们没有退路！首战即决战，望诸君，奋勇杀敌，扬我国威！”
血与火的黎明，正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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