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夜司地牢,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血腥与霉腐的气味,连石壁上跳动的火光都显得有气无力,像垂死者最后一口微弱的喘息。
寒意顺着铁链爬进骨髓,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能触到阴冷湿滑的霉斑,耳畔是滴水声、锁链轻晃声,还有陆无弦口中那不成调的童谣——咯吱、咯吱,如枯骨在磨牙。
陆无弦被粗大的铁链缚于“拷心铜柱”之上,四肢大张,形如一个献祭的符号。
他双耳缠绕的厚布已浸透暗红,血渍在布纹间晕开,像干涸的晚霞。
嘴角却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口中还在无意识地哼唱着那首童谣的变调,不成曲,不成调,像是骨骼摩擦的噪音,在这死寂的地牢里刮擦着神经。
“犯人伤口感染,需换药清创。”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带着药箱的脚步声沉闷而缓慢。
狱卒不耐烦地打开了牢门,放进一个身形佝偻、提着药箱的“狱医”。
正是左脸覆着蛇皮面具,伪装后的毒娘子。
她袖中那根“冥妆针”,据传能刺穿魂络,窥见人心最深处不愿回想的画面——但施术者也常被反噬。
她走到陆无弦身前,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飞快地自药箱中抽出一根细如牛毛、通体漆黑的“冥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他手腕的脉门。
针尖入肉的瞬间,陆无弦浑身一颤,哼唱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了喉咙。
毒娘子的眼前,一幕骇人的景象轰然炸开!
那是在一座幽深的地底祭坛,七具孩童的尸体被摆成北斗七星之状,冰冷僵直,皮肤泛着尸蜡般的青灰光泽。
他们的头顶正上方,各悬着一枚古朴的青铜编钟,钟体布满繁复的云雷纹,指尖拂过似有低频嗡鸣在颅内震荡。
一名头戴白玉鹤冠、身穿金线道袍的老者,正闭目低声吟诵着晦涩的咒文。
随着他的声音,空气中泛起肉眼可见的波纹,七枚编钟随之嗡嗡作响,音波如潮水般层层推进,撞击在石壁上又反弹回来,形成一种令人头晕欲呕的共振。
音波震荡间,七具孩童的颅骨竟无声裂开!
蛛网般的裂痕从天灵盖蔓延而下,伴随着细微的“咔嚓”声。
一缕缕灰黑色的雾气,那是被震碎的脑髓与未散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裂缝中抽出,如长鲸吸水般,尽数注入上方的铜钟之腹。
“嗡——”
七钟齐鸣,一声沉闷如来自九幽的叹息,震得毒娘子耳膜生疼,喉头泛起血腥味。
她看见,钟体上原本暗淡的铭文骤然亮起血光,汇成一行上古篆字:“七音归寂,幽钥将启。”
她心神剧震,猛地抽回冥妆针,踉跄着倒退两步,再不敢多看一眼,转身急急退出地牢。
浓重的血腥味追着她的背影,仿佛要将她也拖入那场献祭。
祝九鸦听完毒娘子的回报,那双愈发冷冽的凤眸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
“七音归寂,幽钥将启……”她低声重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好一个用人命做钥匙的玄门正统。”
她没有片刻迟疑,身形一闪,已融入浓稠的夜色。
风吹过街角,卷起一片焦纸残片,打着旋儿飞向城南——那里,一条无人问津的陋巷深处,有人正抱着无弦的琴,等待一首不该被提起的歌。
京城城南,陋巷深处。
祝九鸦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屋内昏暗,四壁挂满了断弦的古琴、破洞的残鼓,空气中弥漫着朽木与尘埃的气息,鼻腔里全是陈年霉味。
角落供桌上,半截焦黑的骨笛缠着褪色红绳,上面刻着模糊的巫纹,像一道被遗忘的封印。
一位盲眼老人正坐在角落,怀抱一张无弦的焦尾琴,手指在光秃秃的琴身上摩挲,指节布满旧茧,不似抚琴所致,倒像是常年握持某种祭祀法器留下的痕迹。
“老人家。”祝九鸦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老人并未抬头,只淡淡道:“耳盲之人,不闻世事,姑娘请回。”
“我来问一曲,《招愆引》。”
话音刚落,老人怀中的焦尾琴“哐当”一声滑落在地,木身撞地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猛然“看”向祝九鸦的方向,空洞的眼眶里仿佛燃起两簇鬼火,抓起手边的竹杖便要挥赶:“滚!给我滚出去!这里没有这首索命的邪曲!”
祝九鸦不退反进,自怀中取出那支幽蓝的逆声骨哨,抵在唇边,轻轻吹奏出一小节断续的旋律。
咚、咚、咚、咚、咚、咚、咚——嗒——嗒——嗒——
正是那古老的“衔恨调”!
老人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手中的竹杖“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木节断裂的声音刺耳惊心。
他整个人瘫软下去,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与绝望:“你……你怎么会这支‘葬音律’?!这是上古巫族用来封印邪神的终焉之歌!”
他喘息着,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若逆转其法,以至亲之骨血为引,便能奏出‘唤愆曲’,引动群怨共鸣,掀起无边业火……但代价是奏者神魂俱焚,永堕心魔!”
“有人用它,杀了七个孩子。”祝九鸦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把这口锅,甩给了它的另一个受害者。”
老人怔住了,浑浊的泪水从他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最终长叹一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痴儿……痴儿啊……当年主持那场‘祈福大典’的,是当朝礼部侍郎,兼任钦天监副使的——虞世贞。”
与此同时,靖夜司天字号审讯堂。
就在此刻,一道黑影掠过檐角,无声落于瓦脊。
祝九鸦早已潜伏多时。
她知道,有些真相,只能从疯子嘴里听见。
容玄端坐于堂上,玄色飞鱼服上的暗纹在烛火下流淌,宛如活物,袖口金线随动作微闪,像蛇鳞在月光下游动。
他看着被重新绑回堂下的陆无弦,目光锐利如刀:“你以巫蛊之术惑乱人心,致使五名高官之女殒命,可知罪?”
陆无弦闻言,竟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笑声在空旷的堂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墙缝中低语。
“我不过是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也听一听她们的父亲亲手埋葬在井底的声音罢了。”他抬起头,血丝满布的双眼死死盯着容玄,“你们封书、杀人、篡改史书,以为堵住了天下人的耳朵,这世间就真的聋了吗?!”
容玄面无波澜,静静地听他说完,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连烛火都凝滞不动。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在供词中说,祝九鸦欠你一个交代。那你可知,七年前,她为何能活着走出城外那片尸巷?”
陆无弦猛地一愣,随即,他脸上的冷笑化为了癫狂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锁链哗哗作响:“哈哈哈哈……为何?因为她也是祭品!是那第八个!是用来承载前七个孩子所有怨念与力量的容器!只是……只是她命大,没死成罢了!哈哈哈哈!”
笑声穿透门窗,在夜空中传出很远。
而在审讯堂外的屋脊阴影里,祝九鸦的身影如同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只有那骤然缩紧的瞳孔,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料到,真相竟会以这种方式,从一个疯子的口中被如此直白地吼出来。
当夜,密室之内,阴火幽幽,蓝焰摇曳,映得墙壁上的影子扭曲如鬼舞。
祝九鸦盘膝而坐,面前摆放着那枚从陆无弦骨笛中找到的指骨残片。
她划破指尖,以血为引,将“虞世贞”、“第八个祭品”这些新得到的信息,一同注入火焰之中。
“骨载判词,重塑其真!”
幽蓝的火焰轰然暴涨,将她整个人吞噬。
剧痛之中,一段被强行剥离、深埋血脉的记忆,终于被唤醒。
她看见了。
年幼的自己,衣衫褴褛,蜷缩在冰冷的祭坛角落,身上烙满了滚烫的烛印,皮肉焦糊的气味至今仍萦绕鼻尖。
她的口中,被强行塞进了一枚冰凉的玉哨,金属的寒意刺入舌根。
那七具刚刚死去的孩童尸体,在无形的力量牵引下,围绕着她缓缓旋转,脚步拖地,发出沙沙声。
那首她无比熟悉的童谣,从四面八方响起,钻入她的脑海,像无数细针扎进神经。
地面剧烈震动,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在祭坛中央展开,一只由纯粹黑影构成的巨手,从裂缝中缓缓伸出……
“噗——”
祝九鸦猛然中断仪式,张口喷出一股混着碎肉的黑血,腥热溅落在地,滋滋作响。
她瘫坐在地,冷汗浸透衣衫,十指深深抠进地板缝隙。
不是恐惧,不是悲伤——而是荒谬。
原来她活着的意义,不过是别人用来开锁的钥匙。
她曾以为自己是幸存者,原来,她才是祭品本身。
她缓缓撑起身体,眼中却是一片骇人的清明。
她走到桌前,将记录着所有线索的笔记一页页撕得粉碎,纸页撕裂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后,她将纸灰撒入铜盆中的阴火之上,火焰骤然转蓝,映照出她扭曲的影子。
“你们想让我成灾厄?”她低语,割掌滴血入火,灰烬随焰升腾,如亡灵归天,“那我就把这份罪,炼进我的血里。”
次日黄昏,鬼市之内,一则消息如风般传开。
有人亲眼看见,那新晋的“凶巫”祝九鸦,孤身一人走上了一座荒废多年的戏台。
她不知从何处抬出了七具与真人等高的纸扎童偶,皆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裙,脸上蒙着一块刺目的红布。
她在万众瞩目之下,割开自己的手腕,以淋漓的鲜血为墨,在那七具童偶的胸口,一笔一划,写下了七个死去女孩的名字。
而后,她指尖燃起一簇幽蓝阴火,点燃了其中一具童偶的裙角。
火焰升腾的瞬间,整条喧闹的街巷,骤然无声。
风停了,人语歇了,连远处摊贩的叫卖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死寂之中,一缕清晰的童声合唱,从火焰中悠悠传出。
正是那首完整的《招愆引》。
然而,这一次的歌声,纯净剔透,不带丝毫怨气与恨意,仿佛来自天穹之上,带着悲悯与安宁,正在为这七个迷途的孩子,洗去尘世最后的牵挂。
那歌声并不止于鬼市。
它顺着风势攀上城墙,穿过朱雀大街的灯笼光影,掠过沉睡的官邸飞檐……
最终,撞上了京城中央那口百年铜钟的钟舌。
“当——”
第一声响起时,守吏惊醒;第二声落下时,狗群狂吠;第三声回荡之际,整个皇城仿佛都在颤抖。
而在靖夜司值房内,容玄正批阅一份关于“民间谣谶”的奏报。
忽然,他腰间的玉佩一阵灼烫——就像七年前那个雨夜,第一次触碰到祭坛图纸时那样。
“啪嚓!”
他手中的青瓷茶盏失手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死死盯着自己腰间,那里挂着的一块半掌大小的白玉佩,正在微微发烫。
那玉佩的形制,竟与祝九鸦在记忆幻象中所见,那名主持献祭的鹤冠道士腰间佩戴的,一模一样。
祝九鸦走下戏台,身后是燃尽的灰烬与渐渐恢复喧嚣的人群。
虞世贞,钦天监,乃至整个玄门与皇室布下的天罗地网,远比她想象的更深。
她回到密室,目光扫过一排排陈旧的架子,那里摆放着她从养母蟾姑遗物中整理出的各种稀奇古怪之物。
过去,她只取用那些最直接、最凌厉的巫器。
但现在,她需要的是更隐秘,也更根本的力量。
她的目光最终停在角落一个最不起眼的木箱上,伸手从中取出一只被符纸层层封印的深色陶瓶,瓶身冰冷,触手便觉一股死寂之气沁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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