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江南临浦。
富庶繁华的鱼米之乡,此刻却被一层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喉咙。
夜幕一降临,整座城池便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场,万籁俱寂。
家家户户门窗紧锁,门缝里塞着浸过黑狗血的布条,门楣上挂着道士画的黄符,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可那声音,还是会准时响起。
笃,笃,笃。
不是急促的叩击,也不是粗暴的撞门,而是轻柔的、带着犹豫的、仿佛孩童伸出小手试探性的敲击。
声音回荡在死寂的街道上,也回荡在每一个紧绷着神经的活人心里。
“谁啊?”总有胆大或是不信邪的汉子,握着柴刀,隔着门板厉声喝问。
门外,一片死寂。
可当他松一口气,转身走回屋内时,一个幽幽的、仿佛贴着他后颈吹气的低语,便会清晰地钻入耳蜗:
“阿爹……我在铁脊坞的坑里……好冷啊……”
起初,人们只当是风声,是自己吓自己。
直到三天前,一个巡夜的更夫,亲眼看见一扇紧闭的朱门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自己“吱呀”一声缓缓洞开。
门外,静静地站着三个浑身湿透、面色青白的孩子。
他们手中各自提着一盏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皮灯笼,灯笼里摇曳着鬼火般的幽绿光芒,散发出淡淡的腐水气味,像是从深潭底部打捞上来的陈年朽木燃起的火光。
孩子们不哭不闹,只是抬起头,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里,眼白泛着尸蜡般的灰青色。
更夫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铜锣“当啷”落地,在青石板上滚出一串刺耳的余响。
仅仅是眨眼的工夫,那三个孩子连同灯笼,便化作三滩氤氲的水渍,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迅速蒸发,只留下一股刺骨的阴寒,仿佛有冰针顺着脚底窜上脊背。
城中的大夫个个束手无策,最后只能捏造出一个病名——“忆症”。
患者不发烧,不咳嗽,却会凭空回忆起从未经历过的惨事,整日喃喃自语,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止不住的鼻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们的脑子里钻出来。
《赤心录》的陶片残页上,早已浮现出冰冷的新字:“魂归有时,债偿有期。”
韩九一身破旧短打,脸上抹着锅灰,扮作一个走街串巷卖香烛的童女,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被恐慌笼罩的城市。
街头巷尾,早已贴满了靖夜司的告示,措辞严厉:“严禁谈论死者,编造怪谈,违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城东最好的宅院,被改造成了“清心坊”,里面不时传出压抑的哭喊,夹杂着药汁泼洒在地面时发出的“滋啦”声,空气中弥漫着苦涩腥臭的焦糊味。
凡是被“忆症”缠身的人,都会被强制带入其中,灌下一种名为“忘忧汤”的漆黑药汁,服后嘴角常渗出暗红血丝,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像要把脑中某些画面抠出来似的。
茶馆里,韩九缩在角落,竖起耳朵。
两名刚刚换值的靖夜司差役正压低声音交谈。
“他娘的,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昨晚又拖走了十几个,哭得跟杀猪一样。”
“小声点!上头说了,这事透着邪性。他们怕的不是鬼上门……是怕活人记起来,到底是谁派的工,谁下的药,谁把他们的亲人名字从户籍上抹掉的!”
韩九的指尖轻轻一颤,指甲缝里藏着的、比尘埃更细微的“骨粉引”,已悄然无声地落入了两名差役的茶碗中。
那是一种巫药,剂量极微时不会害人,却能将人最深处的灵魂波动,放到最大——此刻,她甚至能听见那两人饮茶时喉头滚动的吞咽声,以及茶水滑入胃袋后激起的一丝隐秘震颤。
当夜,临浦城陷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集体梦境。
无论是高床软枕的富商,还是蜷缩在草堆里的乞丐,所有入睡之人都梦见了同一个场景——
他们戴着冰冷的青铜面具,在永无天日的黑暗地底,机械地挥动着铁镐,凿击着坚硬的岩石,每一次撞击都传来沉闷的“咚——咔”,震得掌心发麻,虎口裂开。
背后,穿着华服的监工面带微笑,口中念诵着听不懂却无比神圣的祷词,那是独属于皇室的祈福经文,音节如钟磬低鸣,在岩壁间反复回荡,带着令人昏沉的催眠之力。
第三夜,子时。
韩九联合瘸腿老汉,布下了筹谋已久的“七灯唤忆阵”。
他们在城中七口据说风水最好的古井旁,各自摆上了一盏粗陋的陶灯。
灯油里,混入了那些冤死民夫的骨灰,以及“斩妄之引”的碎屑——那是用被雷劈过的桃木心浸泡三年怨血制成,专破虚言幻境。
月上中天,韩九独自一人,如鬼魅般攀上了城中心最高的钟楼。
她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
那笛子通体苍白,带着枯木的纹理,是用祝九鸦坟前一截被雷劈过的枯枝削成的。
她将骨笛凑到唇边,最后一滴血珠自她指尖逼出,滴落在笛身上,瞬间被吸收殆尽。
她开始吹奏。
诡异的是,钟楼之下,万籁俱寂,没有任何笛声响起。
但这无声的旋律,却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了临浦城每一个沉睡者的梦境深处,猛地一拧!
笛音虽无声,却让七口古井的水面泛起同心圆涟漪,每一圈波纹都映出一张扭曲的人脸,五官缓缓扭动,似在无声呐喊;七盏陶灯火焰齐齐拉长,化作七道幽绿色光柱,直冲云霄,在高空交织成一张覆盖全城的蛛网状符纹。
那网每颤动一次,便有一户人家的梦境壁垒出现裂痕,如同薄冰龟裂,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噼啪”声,仿佛记忆的封印正在崩解。
刹那间,全城入睡之人,无论男女老幼,同时在梦中睁开了双眼!
他们看见了真相。
“噗通……噗通……”
城中那七口古井,井水如沸腾般翻涌,紧接着,一道道浑身淌着污泥与鲜血的身影,挣扎着从井口爬了出来。
他们没有狰狞的面孔,没有怨毒的嘶吼。
他们不害人,只是沉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各自曾经的家门。
他们默默地站在门外,抬起僵硬的手,轻轻地、如同生前每一次归家那般,叩门三下——指节触上门板的瞬间,竟带起一丝潮湿的凉意,仿佛刚从泥水中捞起。
而后,留下一句清晰无比、足以刺穿所有人心防的话语:
“我还活着的时候,你们答应过,要替我说话的。”
次日清晨,天光乍亮,整座临浦城轰然炸开!
“我儿没战死!我梦见他了!他在地底下挖石头!官府骗我!”一个母亲抱着自己襁褓中的孙子,在府衙门前哭得撕心裂肺,泪水砸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带着咸腥的气息。
无数百姓冲上街头,他们手中举着连夜扎好的白色灯笼,上面用血写着自己亲人的名字,烛火在晨风中摇曳,投下颤抖的影子,将几位地方官员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要求一个解释。
柳沉舟奉命率队镇压。
他铁青着脸,战马立在骚动的人群前,长刀出鞘,寒光凛冽,刀锋反射着初升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靖夜司办案,阻拦者,杀无赦!”
然而,他看似严密的封锁线,却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故意留下了一个缺口。
一群最为激愤的民众,怒吼着冲向了存放户籍档案的府库。
混乱中,柳沉舟策马经过一个跌倒的孩童身边,俯身将他拉起的瞬间,一枚刻着字的竹简,已经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孩子的怀里。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去找那个……夜里吹骨笛的人。”
当夜,柳沉舟被靖夜司江南总指挥使秘密召见。
那是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正悠闲地品着茶,见他进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
“你以为你在救人?柳沉舟,你太天真了。”他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只是在亲手推开地狱的大门,加速末日的降临。”
话音未落,一缕比墨更黑的丝线,忽然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滑出,如一条有生命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手腕,又迅速隐没。
柳沉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惊骇,恭敬地行礼,不动声色。
就在他躬身的那一刻,指尖轻轻一弹,一粒比盐粒更细小的“醒魂碱”粉末,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总指挥使面前那杯尚有余温的茶盏之中。
数十里外,城郊破庙。
夜露已重,韩九借着微弱的烛火,正在清点一张张由百姓自发写下的、新的冤名册。
纸页窸窣作响,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时,仿佛能触到那些亡魂残留的体温与悲鸣。
瘸腿老汉拄着拐,站在庙门口,望着远方渐起的、带着腥气的浓雾,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凝重。
“丫头,他们要动手了。”
话音刚落,五里之外,那座常年空置的皇家别院,骤然亮起了一片猩红色的灯笼。
数十盏灯笼连成一片,如同一只只睁开的魔鬼的眼睛,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诡异而血腥。
隐约间,有数十名身穿皇室特供道袍的道士,盘膝结阵,开始吟诵艰涩的《净世经》,经文声如潮水般起伏,夹杂着铜铃摇动的“叮铃”声,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共振。
一股肉眼不可见的吸力,开始从地底深处传来,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要将整座临浦城的生机都抽干榨净。
“阳魄聚灵阵……”瘸腿老汉的声音里充满了厌恶与决绝,“他们要抽取全城百姓的阳气,去喂养那个怪物了。”
韩九缓缓站起身。
她拿起那支苍白的骨笛,迎着那片不祥的红光,平静地说道:“他们以为我们在闹鬼……”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冰冷而残酷的笑意。
“其实,我们只是来讨债的。”
说罢,她高高举起一直背在身后的焦木战旗,迎风猛地一展!
呼——!
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那只用血线绣成的乌鸦,一双眼睛骤然爆发出两点刺目的红芒——火光映照下,那血线绣成的乌鸦仿佛活了过来,双目竟反射出烛焰般的红光,原来线中掺了从祝九鸦尸身上刮下的朱砂骨粉。
仿佛收到了某种召唤,在别院远处的山林暗影中,一盏、十盏、百盏……无数萤火般的光点,开始悄无声息地亮起,并朝着同一个方向,坚定地移动而来。
那是听过她故事的流浪儿,是被夺走丈夫的孤寡妇,是在战场上被抛弃的瞎眼老兵……
他们是这世上最卑微的尘埃,此刻,却提着灯,追随着那面焦木旗,汇成一股足以撼动黑夜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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